中国古典小说的两大系统是演义和传奇,而前者与史籍有密不可分的亲缘,尤其是出自私人手笔的史籍几可做小说来读。自春秋起,微言大义成为评价史书的重要标准,继而影响了其他的文字创作,将深刻思考溶入简练精干的叙述收到广泛的推崇和追求(普鲁斯特的铺陈琐细是不可想像的)。而反语,这一修辞方式因其似扬实贬,寓讽于褒的特殊功用,使其具有更广阔的思维空间,亦成了作者们喜爱的手法。
我们一向认为三国中尊刘抑曹的正统观念是显而易见的,以至于人们给关帝立祠,给曹操涂成白脸。然而,若仔细阅读对忠奸人物尤其是魏蜀双方的描写,让人感到罗贯中似乎另有深意。
作为正面代表的关羽,固执倨傲,粗疏狭隘,怎可称为英雄?尽管他夜读春秋,却不明大义,优柔寡断。他擅放曹操,又以辱骂孙权破坏了吴蜀联盟,这种武夫被称做英雄实在是笑话。在与魏将徐晃的交锋中,关箭伤未愈,徐致以问候后坦然表示不能因私费公,多么鲜明的对照。汉室正统皇族刘备,看似忠厚诚恳,可从罗笔下的尊刘里却能看出许多破绽,使人感到刘备的人格颇值玩味。他貌似懦弱,但吞并同族兄弟却毫无愧色,而临终托孤,掷儿于地都显示出他的虚伪本相。他逃离荆州时携大批老弱百姓同行,这难以用愚蠢的仁义爱民和求慕德政来解释,焉知他本意不是迫行动迟缓的难民阻挡曹军追击?蜀汉打着复兴旗号,从未众望所归,内部矛盾重重,危机四伏。诸葛亮与关张的关系就始终不睦。黄赵马三人名列五虎,却未受到重用。更不必说孟达等人的心怀异志,相比之下,西川降将庞德在归降曹操后,被洗脑成了死忠于曹魏的大将,很能说明蜀汉的用人政策存在问题。
这个政权光复中原?谈何容易。守成就已大不易。一个人清楚地认识到了此节,他就是诸葛亮,已被神化的智多星。事实上,他不顾国力差距,再三发动徒劳的对外战争,除了无关大局的战术性胜利以外全无进展。他的动机恐怕不能仅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继先帝遗愿来自圆其说,否则无疑与他对天下大势的精辟分析相矛盾。诸葛亮是否用意在于以伐魏为借口维持自己对军政大权的掌控呢?在承平时节,他将面临不得不还政刘禅的难题,因此他必须保持对魏的攻势。结果就是蜀之元气在连年兵火中消耗,魏灭蜀时并未花太多力气。诸葛亮和其后任姜维可谓难推其责。在诸葛亮的隐居时期,就能看出他是个很爱惜羽毛并且私心较重的特点,他的协助刘备更多的是一种宁为鸡头,不为凤伪的计算心态,和礼贤下士无关,论礼贤下士,曹操更甚于刘备。诸葛亮如果投入曹操阵营,当然不会象在刘备手下呼风唤雨。他没有郭嘉等和曹操的深厚情谊,而曹操本身就是一世枭雄,能给他的空间极为有限,早期的司马懿是最好证明。所以,诸葛亮应该是一个善于名利双收的政客,鞠躬尽瘁云云,好听而已。
被嘲笑的刘禅果真是个弱智么?相反,他是整部三国里最聪明的人物,他的一生都在危机环伺中度过,他懂得装胡涂,伴弱者,能放手任强人教父诸葛亮以求平安,能乐不思蜀来保全性命,他的智商不可低估。
但是,如果说,这是罗贯中要维护赞赏的正统,似乎缺少合适的理由,也可能低估了罗的思想深度。三国不是一部英雄史诗式的作品,因为其中人物距英雄都相去甚远,只是些政客,武夫,枭雄,庸才。罗贯中亲身经历了元末的战乱岁月,他绝不会对长期的战火不报反感。而三国的开场词作已经清楚地表现出他对世事幻灭的无限感慨,小说中自始至终贯穿的历史循环论也充满了强烈的宿命悲观色彩。我们或许可以设想,作为一名下层知识分子,他目睹了残酷的动乱,体验到生命的种种苦痛,由揉和了自身的挫折感,因而写成了这部发愤之作。中国古典小说的作者们多数潦倒,郁郁平生,他们未能因作品流传而受到经济利益,也不能象诗文作家那样博得功名,所以他们的写作常常更趋私人化,充满了若隐若现的讽喻和对文化,历史的尖锐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