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到底意味什么?是进步,自由,和机会?是科顿•马瑟,爱德华兹,乔治•班克洛夫,海丝特•白兰,爱默生,或者富兰克林?又或者是独立战争,南北战争,和英格兰新教徒?法国的贵族后裔托克维尔告诉我们,民主和平等的冲动意味着美国一切的基础;D•H•劳伦斯告诉我们,美国是霍桑,坡,达纳,麦尔维尔,富兰克林和惠特曼以及他们四处传播的小册子,马克斯•韦伯告诉我们,美国意味着富兰克林式清教徒的乐园。从自由民主,《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到奴隶战争,野蛮土著和大多数人的暴政,这些似乎都可以笼统地放在“美利坚”这个模糊的象征领域。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阐释,作为象征意味的“美利坚”不是变得更加清晰,而是越发的模糊。在世俗的意义上,美利坚对于多数人而言就是“美国梦”,是金钱,自由,欲望和富饶;从宗教的意义上,美利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一片模糊的记忆,是感恩节,是清教徒们第二个乐园,是新的应许之地,不是天堂,而是人世间的上帝之国。
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一批接着一批厌倦了欧洲霸权、父权和王权的移民来到这个不毛之地。他们带着恐惧和甚至仇恨离开了自己久居的故乡,乘着桅杆帆船飘扬过海,内心从来没有过所谓对于自由的信仰,只是朴素地想要摆脱旧世界的束缚,而来到这个“新世界”。他们只是想要和过去断裂,“他们出走更多地是为了逃跑,这是最简单的动机”, D•H•劳伦斯如是说。但是带着恐惧和消极出走的人们永远也找不会真正的自我,而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欧洲人的后裔”是那些想要追求属于自己传统的人们的障碍而不是荣耀,旧主人的丑陋成为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时机已到!美国的人要成为美国人。美国如今在艺术上长大成人了。我们不再依附在欧洲的裙裾上,行为举止像欧洲学校里失去管制的孩子——”这是美国人心底的呼唤,但实现它是何其难也,那是一场寻找自我的战争。如果消极的反抗成为心里根本的动机,那么美国人永远只能成为被复仇女神追逐的奥列斯特。美国人要真正自由就必须忘记过去,就必须让自由环绕四周,而对自由毫无感知。
但是如何实现奴役在自我的意愿中,而不是任何外在的压力之下?美国人要成为美国人,别无他法,似乎只有自我欺骗一条路。只有不断地通过仪式和模糊的阐释策略提醒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上天的旨意和安排。萨克凡•伯克维奇这样概括美国的历史,“美国的历史就是一小群英国殖民者僭用了美利坚(America)的意义,并赋予它一种特殊的使命,同时宣称自己是代表未来的民族”。但是几乎所有殖民地移民都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中,以失败告终,几乎所有的移民依然不得不从欧洲的老根中汲取存在的理由,新西班牙(墨西哥)移民从西班牙,新法兰西(加拿大)移民从法国,佛杰尼亚移民从英国。美利坚有何特别之处?
历史表明,美利坚现在已经成为了我们时代共有的梦,并正在全球扩张他的“美国方式”。没有人会再去关注美国衍生于欧洲的老故事,人们只关注美国的现在和它的未来。在一个彻底世俗化的世界里,我们似乎很难去寻找其内在的精神意义,而只有这内在的精神才能使得美国成其为美国自己。但是正如萨克凡•伯克维奇所说的那样,“美国象征寓于一个社群,这社群虽然完全是世俗的——实用的、立约的、实际的、基于勤奋工作和社会升迁原则的——但同时也极其宗教化”。这一观察和当年韦伯在美国短暂的逗留之后写出的《新教》的观察如出一辙。其秘密就在于清教,一个赋予世俗以宗教意义的教派,使得美利坚的意义就确定在美利坚,而不是任何其他,它为这个民族确定了世俗生活的方式,同时也为这个民族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精神内涵。
清教是产生于16世纪的一个基督教分支,是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罗马天主教礼仪的反叛。而在其内部也充满了张力和分裂,浸礼会,贵格会,震颤派,喧嚣派等等,新英格兰清教徒不过是这个四分五裂的教派中的一派。清教徒和其他的教派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们一致相信,当时英国的国教已经腐败不堪,必须被净化和纠正。另外一个清教观念是预表法(typology),一种古老的圣经诠释方式。在预表法的观念中,希伯来圣经中所有事件、人物和地点都预表了新约中所说的耶稣基督的生平。摩西率领希伯来人获得了自由,出埃及到迦南应许之地,他的行为被说成是预示了耶稣向信徒展示通往天堂之路,这就是希伯来人出埃及的深层含义。耶稣结束生命和钉死在十字架上,根据预表法的理解,他在时间上终止的时候就是其复临的先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将把全世界变成乐园,所有信徒都将被带领进入这个新以色列,新的应许之地,基督徒称之为千年王国。
一个新的摩西,一个新的民族,一个新的基督教的迦南,一个新的千禧年。这一小群从英格兰到来的清教徒惊讶地发现,美利坚不就是这个“新世界”吗?他们把这个“荒野”之地说成是“盛开的玫瑰园”。上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把这片新大陆置于“黑暗中”,等着“在合适的时候”,选择合适的人,即英格兰清教徒宣布上帝的旨意。清教徒自信地认为,世界的中心不是英国本土而是殖民地,英国的未来也要效仿他们的事业。
在不断世俗化的过程中,美国人和全世界做着“美国梦”的人们,就是靠着这个神话以获得自身的精神依托的。随着这里人们的物质越来越富裕,人口越聚越多,民族也越来越多元之后,人们早已经在世俗化的进程中遗忘了那个古老传说。但是无论是牧师,还是政客都必须依赖清教徒们当初为殖民地确定的象征柱:经济,政治,文化,以及社会无不依赖这个古老的隐喻和象征。这一永远解释不完的象征在经历了世俗化、革命、工业化、社会的大转型和文化的巨大变化,受到了不断涌来的移民,和一次惨烈的内战和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依然生机盎然。专注于未来的美国人使得这一象征有着巨大的变化和适应能力。没有一个现代国家能像美国那样,没有专门属于自己的语言(英语是来自英国),没有专门的文化(多元文化的集合),甚至没有专门的领土。但是所有人却都在做着同一个“美国梦”,人们是那么乐意去相信它的真实,相信它的普世性和光明的前途。世俗和宗教天然结合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毫不自觉,梦境和真实交织在人们内在的精神生活里,而无丝毫反抗。人们乐意生活在这如梦如幻的现实中,似乎所有人都在“共谋”着一个伟大的秘密。托克维尔感叹,两种在别处总是相互排斥的东西竟然在美国天然的结合在一起,那就是自由和宗教。这是一次世俗和神圣的调情。
后面无论是爱默生,还是梭罗的自然主义和个人主义,或者惠特曼的美国之歌,又或者霍桑和富兰克林都是对于美利坚的清教象征的一次次的诠释,又或者是注脚。现在的美国人在向全世界输送着美国式的民主,但是他们总是忘记自己民主的精神基础——或许正是这 “天真”才是支撑着美国作为他自己而不任何其他的基础。他们越是天真就越是把自己视为独立而普世的。
反观我们的民族,也忍不住要问,中国的根在哪里?哪里才有家的感觉,那里温暖、自由、无拘无束而毫无自觉呢?近代人进入西学,而后再折返回传统寻找属于中国人的内在根本精神。但在疲惫的来回折返之间,人们并没有发现所谓的不自觉的根本的内在精神。反而费孝通先生主张“文化的自觉论”——幻想在彻底地参悟西方文明,并深刻了解自身文明内理之后,就能“文化自觉”了。但是我反而觉得,如果有那么一天,中国人不再疲惫和焦虑于“文化自觉”的问题,那我们就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