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火车票,准备回老家白旗营去看奶奶。走在路上,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我仰起头,那雪轻落在脸上,不知怎的,竟没有感觉,没有往日那种凉丝丝的感觉,我想一定是我热切盼望回家的心情感化了它。在临着马路的东风小学校门口下了车,一抬头,就能看见我日思夜想生我养我的故乡——白旗营了。我在通往村庄的那条羊肠小路上狂奔着,我想快点见到奶奶。刚进西庄头,就看见小时候的好伙伴二丫头和书香抱着孩子站在村头的大柳树下聊天。看见我,她们高兴地叫起来:“小玲回来了!”我笑着抓住她们,她们便跟着我一起往家里跑去。过了小毛毛家,又过了铁柱家,能看见我家的红瓦房了,再近些,便看见了家门口那个大石头墩子。和以前一样,奶奶坐在被阳光晒得暖乎乎的石墩上,眯着眼睛巴望着村口,等着她的大孙女放学回来。“奶奶!”我高兴地喊着扑向她,奶奶却忽地不见了,我知道她在跟我捉迷藏。我顺着胡同往后院跑,看见奶奶的身影经过院子又向后院墙飘去。我追到墙脚爬上院墙向外一看,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我这才知道她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奶奶!奶奶!”惊叫着猛然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呆呆地望着窗外回想着梦中情景,忽然发现,外面真的下雪了,绵绵的白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我的心不由疼痛起来,奶奶,可是下雪你在那边觉得冷了?还是你怨恨我在你走后这十五年里从未回家去看过你?故此,便托了这个梦给我?
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爸爸是老大。奶奶在世时,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她走后许多年老叔才又生了妹妹秀娟。我们老家有句老话:“老儿子(女儿),大孙子(孙女),老家儿的命根子。”所以那时候爷爷、奶奶特别娇惯我,哪怕我不听话时爸妈大声训斥我几句,爷爷、奶奶都会不高兴,会把爸妈也大骂一顿。那个年代家里很穷,奶奶家孩子又多,有一点好吃的东西根本就不够分,爷爷、奶奶就把好吃的都藏在玉米囤里,给我一个人留着。其实那时候老叔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但爷爷、奶奶却舍不得给他吃。可惜爷爷去世得早,在我还不怎么懂事时,他就走了。记忆中最深的,是有一次爸爸背着我去生产队花生地里找正在看护花生的爷爷,爷爷见到我来特别高兴,从地里拔了一把花生,一颗颗剥给我吃。现在想来,当时身为生产队长的爷爷可是冒着“监守自盗”的罪名给我花生吃。
或许是养得太娇惯的缘故,小时候的我很不懂事,最大的毛病就是爱挠人,据说有些同龄的伙伴现在脸上还留有我抓过的疤痕。那时候爸妈在两地工作,都不在我身边,奶奶一个人带我。有时候奶奶领我出去溜达,别的孩子仨一群俩一伙玩得正高兴呢,看见我来了,惊恐地喊着:“小玲来了!”便一窝蜂似地散了。我还挺委屈的,拉着奶奶的手眼睛里转着泪说:“奶奶,他们不跟我玩。”奶奶便踮着小脚一个个把他们追回来,并逐个安抚说:“跟我们玲玩会儿吧,她这次保证不再挠你们了。”小孩子们相信了奶奶的话,就坐下来和我一起玩。但没过多长时间,便一个个哭着跑回家去。于是,奶奶便又领着我,挨家挨户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奶奶在村里人缘好,大人们再怎么心疼孩子也都会笑着对奶奶说:“没事的二婶子(爷爷排行老二),孩子们一块玩哪有不打架的。”只是有一次,家住村西头的男孩子小三又被我挠伤了,据说那次挠得挺狠的。小三的妈妈终于生气了,说你们家这孩子大人也不好好管教管教啊,无法无天了!奶奶再怎么道歉她也没给奶奶好脸色看。奶奶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但她舍不得打我,就把我带到村边的石眼井那里,那井口大大的,井里面的水黑黝黝地深不见底。奶奶把我按到井沿上说:“你要是再挠人,奶奶就把你扔到井里去,你以后就再也看不见奶奶了。你说你还挠不挠人啊?!”我又惊又怕,哭喊着说:“我再也不挠人了!”奶奶说,从那以后,我就真的不再挠人。长大后,叔叔姑姑们经常拿这件事取笑我,我还不相信呢,说我这么文静的人哪会那样野蛮呢?去问奶奶,奶奶笑着说是真的,不过她马上补充说:“那时候我们玲小不知事,现在谁能比我们玲懂事呀?又有礼貌又心眼儿好。”的确,在奶奶眼中,我是盛开在她掌心中的一朵永不凋谢的花,在她宠爱、温暖的目光下慢慢长大,恐怕奶奶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花。
或许奶奶的心里一直是矛盾着的,一方面,她希望我长大成人,另一方面,又怕长大成人后我会离开她的身边。记得七岁那年,爸妈要把我接到蓝旗营去上学。得知他们要来,我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最终,还是被爸妈带走了。我想那时候,奶奶已经习惯于每天我像小尾巴似的随在她身后走哪儿跟哪儿的日子。我一下子离开了她,她便像失了魂似地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我又何尝不是呢?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我更加想念奶奶,想念白旗营。有一天晚上放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从蓝旗营去往白旗营的大路口等放学回家的三叔他们。三叔看见我,惊讶地问,你怎么跑这里来啦?我说我想奶奶,我要跟你回家。于是三叔把我举到肩上,走了八里地,一路背我回家。
后来,我妈调回东风小学教书,这样,我便又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那六年时间,是我觉得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奶奶每天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坐在我家大门口的石墩子上,边晒太阳边等着我放学回来。村里人过来过去地见了,就笑着问她:“二婶子,又等着你孙女放学呢?”奶奶的眼睛笑眯成一道缝,点点头说:“太阳快落山了,快回来啦。”我知道奶奶等着我回家,所以每天放学后从不在外面闲玩,急着赶回家。到家后,我做作业,奶奶就在一旁陪着我。她一会儿问我饿不饿,一会儿又问我渴不渴,我有时候忙着完成作业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或摇摇头,顾不得回答她。每次见我这样,她就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做作业。我那时候不体会奶奶的心情,等到我结婚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发现我待在他们身边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饿吗?渴吗?哪里不舒服吗?”这时我才明白,不让孩子们饿着渴着、磕着碰着,是老人们觉得心里最踏实的事情。
空闲时,我最喜欢跟奶奶聊天。奶奶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情,苦命的奶奶三岁时便失去了爹娘,在一个叫“黑河”的深山老林里长大;讲她第一个丈夫刚结婚没几天就被抓“荐举”,一去便再也没有音信;讲她和爷爷在无数次战争中侥幸存活的故事;奶奶讲得最多的,是爷爷还在世时的红火日子。那时候爸和三个叔叔还都未成家,大姑、老姑也未出嫁。奶奶说每到晚上,家里东、西屋子便挤满了人,有爷爷那一辈儿的老伙计们来抽烟聊天的;有叔叔们的好伙伴来玩耍的;还有大姑、老姑的闺中密友来一起学做针线活的。奶奶说那时候村里人经常见了她就问:“二婶子,你们家昨晚咋那热闹啊?”后来我渐渐明白,奶奶经常回忆过去年代的热闹气氛,是因为她觉得家里越来越冷清。叔叔们各自成家立业搬到外面去住,大姑、老姑也都出嫁了,我们都不在的晚上,那个深深的老院子里经常就只有奶奶一个人。黑暗而寂静的长夜里,回想起老屋往昔的人声鼎沸、笑语喧天,奶奶的心里该是怎样的寂寞。
我慢慢长大成人,奶奶最担心的事情也来临了,她最疼爱的大孙女要长时间地离开她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我知道奶奶有着许多的不舍和无奈,可又怕她的伤感会牵绊我,所以我走的时候,奶奶没有掉一滴眼泪。临走那天,爸妈和叔叔们送我去车站,奶奶没有像往常送我上学那样踮着小脚送我出门,她靠在西屋炕头上,眼睛透过老旧窗子的小方格玻璃目送着我。多次回首的瞬间,我模糊的视线分明看见,奶奶那笑眯成一道缝的眼睛后面流淌着止不住的泪水。
都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但直到现在,我仍是害怕回忆1991年的那个上午听到噩耗时的情景。当我赶回家再见到奶奶时,她早已认不出我。当人们把她抬进棺材里盖上棺盖并用大铁钉铆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我跺着脚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我万念俱灰,这一次我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奶奶了,永远也看不见了。我知道她是不安心走的,因为她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我知道在我离家后的无数个黄昏里,她仍旧像往常那样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等着我回来,只是村里人见了,再也不敢问她是否在等她的大孙女,因为他们知道我的身影不会出现在村口。我还知道每年我回家时她欣喜的流泪,我走后她一个人坐在老屋的后院仍旧默默地流泪。奶奶走了,她再也不用日思夜想地牵挂着她的大孙女了。当人们把奶奶的棺材用粗绳子扎紧四个人抬着向榆树沟走去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后便昏倒过去。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无数次停笔,手捂住眼睛止不住地流泪。这十五年中,我曾经多少次想写一篇纪念奶奶的文章,但刚刚有个念头。我的心情便无法再平静。往日的任何一个细小情景都历历在目,但任何一个细小情景都会让我泪流满面、心痛不已,使我难以心平气和地写下去。奶奶走后,爸妈也调离了家乡到外地工作,十五年了,我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白旗营,也从未到奶奶的坟上去看过,我明白自己一直在躲避着。今年,我想回家去看看,去给爷爷、奶奶的坟上添些土;去看看仍生活在村里的亲人们;去看看儿时的小伙伴;去看看家乡南山脚下的那条小河;去看看我的母校半壁山中学……
奶奶,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不知道你生活着的那另一个世界里,此时此刻,是春暖花开呢,还是一如窗外,白雪纷飞……
《门里,门外》 小门姨 著 人民日报出版社 2017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