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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或者孤独

书评人:宁默 2008-10-08 10:15 赞[1] 收藏

读完了《耻》,我特地翻回开头,想看看那位给卢里教授带来霉运的梅拉妮·埃萨克斯小姐到底是什么肤色,结果发现,作者库切根本没打算交待这个细节,除了提到她有一头黑发,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之外,对她的肤色只字不提。问题由此变得含混了,他对她的勾引是否该跟“种族主义”挂钩,显然读者得不到解答。类似的含混在小说中还有多处,比如读者永远也别想从库切笔下看到三个黑人如何对露茜施暴,这个情节其实是在作者的暗示和读者的想象两者配合之下完成的,所以情景也就各自不同。直到小说的结尾,卢里教授最终何去何从,库切也是含混处之,这显然不符合很多人的阅读习惯。然而,就是这些含混,使我看出库切与昆德拉的不同——很多人喜欢将他们俩相提并论,实则,如果说昆德拉属于知识分子的情调式的叙事,那么库切却是冷酷甚至僵硬地呈现,不带任何主观色彩。这也是很多人对库切的诟病之处,说他缺乏悲悯意识,使作品最终丧失了人的力量——却不知,这正是《耻》之所以获得大奖的原因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对库切的评论中有这么一句:他基于知性,力求诚实,破坏了一切抚平伤痕的可能性,并自外于任何卖弄忏悔与认罪的廉价戏剧。

合上书本,我的思绪仍旧时不时回到这个汪洋般的长篇故事里,在其中反复回溯,多余的情节和人物逐渐漫漶消失,只有两岸的两个身影始终清晰——一个是彼岸的卢里教授,一个是此岸的他的女儿,露茜。很多评论家喜欢将这个故事的主题概括为“越界的代价”,实际上,越界的前提都是先有了距离的存在,越界的结果总是个人乃至一群人更加深重的孤独。遥遥相对的父女俩,就用不同的站立的方位阐述了两个词:距离,孤独。

故事的起因是卢里勾引他的女学生,越了“师生之界”和“年龄之界”,结果遭致审判。在审判中,卢里承认所有指控,但是负责调查事件的委会员并不肯放过他:
    “我们要给你一个陈述自己的立场的机会。”
    “我已经陈述了我的立场。我有罪。”
    “什么罪?”
    “就是指控我的那些罪。”
    “卢里教授,你在领着我们兜圈子。”

    卢里以个人的名义认了罪,然而却并不能获得理解,原因仅仅在于,委员会需要的真相,而卢里则认为真相属于个人隐私,是个人尊严的一部分,揭开隐私就是遭致侮辱。他和他们,隔着“真相”的距离互相对峙,最终离开的只能是个人。卢里倔强地维护了隐私,守住了自身的“耻”,代价是孤独地远遁他乡,到女儿露茜的农场里寻求立足之地。

此后,作者的笔墨在卢里与露茜之间荡漾纠缠。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互相窥探,互相迁就,并最终互相远离。他们之间隔着的鸿沟不仅仅是“年龄”和“价值观”,更有“时间”。卢里是生活在过去的人,他相信的是白人世界的文明法则,而露茜却是牢牢地站定于南非的“当下”,并且接受了“当下”对她的改造:在南非,没有文明法则,只有丛林法则。卢里主张通过逃离和遗忘来忘记耻辱,露茜则选择妥协,默默承受耻辱,以此来获取个人的站立——作为在黑人的土地上生存的白人,她必须抛弃尊严,忍受耻辱,以卑怯的依附姿态来获得个人的立足之地。

令我震撼的描述是在轮奸发生后,卢里不停地想和露茜交流,劝她放弃农场的一切去外地休养。露茜则拒绝了父亲,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这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的私事,是我一个人的事!”

在露茜看来,父亲对她的一次次关切,和当初委员会对卢里的审判一样,都是一种入侵,是对双方间固有的距离的僭越。虽然卢里和委员会目的是寻求真相,然而对于个人来说,没有真相,只有独属于个人的感受,它无需第二个人来分享。卢里对露茜的关心,转变成了一种对于双方的侮辱,不停地揭开伤疤,就是不停地面对耻辱。两个独立的人,同时“在场”于当下的南非,却不“在场”于彼此,孤独如同宿命,能向哪方逃避。

库切毕竟是南非作家,他的小说无法回避南非的种族矛盾。尽管当时种族隔离制度已经废除,南非进入了所谓的“后种族隔离时代”,但是小说中的人物依然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和解”依然迟迟不肯到来。露茜被三个黑人强暴的实质是,她成了殖民主义的替罪羊,种族与种族间的距离是无法逾越的,越界的代价必将由具体的个人来承当。对于施暴者来说,他不是在宣扬正义,而是在发泄仇恨;对于受害者来说,她在承受历史对个人的身体和尊严的侮辱。其实,对于决定生活在南非的露茜来说,这种强暴事件其实早就发生在她的预想里了,而且也决不可能因为现实里已经发生了而不再发生。她将像条狗一样活下去,而施暴者也将像狗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对着白人继续发泄仇恨。露茜与卢里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是懂得自己脚下的土地的人,也是懂得自己的站立方式的人。她清楚这种来自种族间的隔离必将体现在人与人的距离上,无法消泯,且拒绝僭越。她不能选择逃离,那是属于卢里“那一类人”的事,是浪漫主义者的选择。露茜却是现实的,她要在这片土地上呆下去,就只有忍受一切耻辱——也因此,露茜艰难的“留下”获得了美学意义上的解读。在授奖词中,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如此评价库切的作品:“他的主角总是被沉沦的冲动淹没,而吊诡的是,他们却因为所有外在尊严都被剥除而获得新的力量。”

一连串的纠葛,都是有经过无结果,作者的笔仿佛粗硬的砂布,横一抹竖一刷,事件便越来越消瘦含混,人的孤独却在其中发泡一般蔓延。卢里是孤独的,露茜是孤独的,甚至那些仅仅作为背景提示的黑人们——佩特鲁斯、三个黑人施暴者,他们何尝不是孤独者?尤其是,在南非这块复杂的土地上,个人的孤独促成了群体的困境,群体的困境又强化了个人的孤独。恰如一道令人怅惘的巨大漩涡,它们因因相循,互相纠缠剥蚀,向着黑暗无止无尽地沉沦。

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中塑造了一个自外于这个世界的荒诞而幸福着的人,一个哲学意义上的“局外人”,在《耻》中,卢里和露茜的生活既非荒诞也不幸福,就像每天打开窗户就看到篱笆和狗棚一样,是真实得不容修饰的日日月月,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形成了互为局外人的关系。在南非这个“大局”里,每个具体的个人都有自身必须承当的“局”和“耻辱”——亦即露茜或者译者所谓的“个人隐私”,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然而,这几乎是无需言说的,这世界所有的不幸都肇始于“不同”:每个人都深处自己的“局”中,隔着固有的距离眺望着他人的“局”,试图越界,而最终孤独——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你,还是我。

耻(精)

作者:[南非]J.M.库切 张冲 郭整风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2-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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