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树图文并茂的厚厚的新著《说吧,北京》,带着沁人的油墨飘香,置放在我的案头。他是一个敏于行,慎(近乎吝)于言的艺术家,在这本书里写了这么多,配发了100多幅照片,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有满腔“重要的话”,要迫不及待地,向着无数喜爱他的照片、文字和思想的人说。
北京有三千余年建城史,有八百
余年的建都史。但对于北京人来说,今天带有暴力色彩的“拆迁”,无疑是对于后人继承权的一种野蛮剥夺。眼看着城市中历史的积累和宝贵的遗存被依次拆光毁净,李江树身边的朋友向他发出悲观的劝阻:太晚了,算了吧。李江树不被传染,他坚定地认为,科学昌明的时代不应该是民族文化溃败的时代。哪怕最后一条胡同行将消失,自己也应该是这最后一条胡同的守卫者。总觉得只要大家都行动,就可能救出灭顶的街巷,稍稍慰安一下自己作为时代见证者的艺术家的心魂。况且今天,北京仍有很多的物质遗存,北京城大的历史格局还在,宫殿、庙宇周遭仍有众多的胡同、四合院和成片的历史街区。比思想、情感、态度更重要的是行动。在这里,文学和摄影已真正成为表达他个人批判的有力工具。
看完书中《鲁迅在北京的四个住所》长文,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想对还在用饶舌来错过阅读经典受益的人说一句:二周失和这桩公案,可以尘埃落定了。李江树是一个激情但从不意气用事的人,暂缓评判并不意味着最终放弃评判。天道酬勤,李江树采访到周氏兄弟至今健在的保姆张淑珍。换别人,指不定要独霸二周失和第一手材料的话语权到何种不堪的地步。李江树没有,相反,他用一种不动声色的“史笔”,述而不作。对当年京城文人聚集的重镇、二周的共同居所八道湾,对四海闻名的“苦雨斋”,李江树实地勘访,亲手绘出了当年周氏兄弟八道湾住房分配图,沙中淘金,严谨考证,细靡无遗,还原真相,用事实和史料,澄清一些三人成虎的谣诼,驳斥对文化巨人新一轮奚落、嘲弄、颠覆、消解的“文化围剿”。
“我在写作和拍摄中非常注意那些在北京生活过的或以文字、或以其行动影响时代的人物,正是这一个个点撑持着这个城市厚重的根基。我写作的那些人物,特别是谭嗣同、鲁迅,对我自己也形成着一个教育、感铭和巨大的鼓舞”。这是夫子自道,也是该书的一条精神脉络。正是有了这些精神含量,使这本书除却自身所拥有的珍贵的文献价值之外,又获得了更高层次的人文内涵。胡同和四合院都是背景,李江树关注的是在胡同中穿行和在四合院中居住过的人。不会厕身事外的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开始上路时就明确着:不是创作,而是握着相机和笔去生活。几年的时间,为了完成这本书,他走访了大量的“老北京”。正史、稗史、坊间传说,都纳入了他钩沉抉微的视线。在与各色人等的交谈与自己的反复考察中,他获得了一些令他惊诧却又是弥足珍贵的发现。
作为一个摄影者,李江树希望图像中蕴蓄着更深层次的语言叙述;即使在写作中,他也希望文字中有跳脱的、富于摄影语言的图像。在拍摄方式上,他用“有意味的动态胡同”图片区别着时下大量的“静态胡同”图片,在寻常巷陌,为我们保留下最后的惊鸿一瞥(那些永远不可再现的生活场景),更见作者对摄影语言领悟之功力:用牛舌网扑蜻蜓的孩子;晴天里晾晒被子的主妇;四合院中仍习惯用木搓衣板的老妪;在骄阳下的背阴处赤着上身聊天的膀爷……这些与书中文字相得益彰的照片,因为它的艺术性,已拥有了自身作品的独立性。
他用摄影家的眼光观察,擦拭着镜头,他用哲人的头脑思考,打磨着思想的锋芒,他用史学家的良知笔墨言志,淬砺着语言,这本书的厚度在于,它将历史的大事件、摄影作品的独立审美和当代散文的大气象,有机而成功地结合在一起。萧然环睹,谁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