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沉浸在一个美妙的梦中?
我所看见的,仅仅是个幻景吗?
若是我至今都生存在某种虚假的世界中,
那我觉醒的日子正在出现曙光吧吗
──(德)瓦格纳《漂泊的荷兰人》
柏拉图所说的美,不但包括物理对象,也包括心理对象和社会对象,美不仅包括对于视听产生快感的事物,而且包括引起倾慕、激起快乐、欣赏和享乐和一切事物。这种美的观念与一种广泛意义上的“好”没有什么区别,柏拉图是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创造者,它们都是最高的人类价值。
美学思想到了柏拉图,开始了它的自觉。这个自觉有三层意思。
首先,有关美的观点不再是个别的、零散的“意见”,而是与美学家的世界的图景、与他的整个理论相互关联的。无疑的,极为深邃的形而上学和逻辑问题的研究,占据着柏拉图对话的大部分篇章,他的思想是理念主义、唯灵主义、道德主义的,只有联系到他的形而上学、伦理学、政治学、灵魂论才能了解他的美学。说明这一点,并不是要把柏拉图的美学疏理成一个体系,事实上,柏拉图的形而上学思想本身就是变化的、分阶段的。而且,独立于他的形而上学之外,他也有许多与美学问题相关的思考,虽然它们大都以隐喻、暗示的形式出现。
其次,美学是理智探讨的对象,而不是一般的感觉和意见。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五卷中抱怨有些人喜欢美的声调、美的色彩、美的形状以及一切由此而组成的艺术作品,但是他们的思想不能认识并喜爱“美本身”,他们不相信有永远不变的美本身或美的理念,而只是相信许多美的东西。处处都有美,人人都爱美,所以很多人都可以凭感觉发些美的议论,但美的哲学探讨的对象,却不是美的东西,而是“美本身”。
第三,基于上述考虑,柏拉图第一次开始给下定义。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下定义需要一个论证系统,可以把美从众多现象中抽离出来;下定义意味着美不再是修饰具体事物的形容词,而是一个名词。只有在积累了许多对美的现象的观察后,才可能从中发现一以贯之的美,并对之给出本质性的规定。
柏拉图用辉煌灿烂的词句描绘面临美本身的境界:这时他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欢喜,于是孕育无数量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如此精力弥满之后,他终于一旦豁然贯通唯一的涵盖一切的学问,以美为对象的学问。
“美本身”就是“美的理念”。《理想国》中说过,我们经常用一个理念来统摄杂多的同名的个别事物,每一类杂多的个别事物都各有一个理念。在柏拉图前期的哲学中,“理念”是精神性实体,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是万物的本源;具体事物则是第二性的,是由理念派生的,是理念的影像或摹本。所以,现实世界中出现的许多美的事物后来都消失了,我们曾经高度赞扬的任何一种具体的美,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不符合永久美的标准,各种各样的形体、装饰、规则、习惯和科学,无论它们如何美妙、有用和恰当,都是有限的和暂时的,但美的理念不是具体事物,它永恒地存在,以形式的整一永与自身同一。所以它不生不灭不增不衰。在柏拉图看来,理念与特殊事物之间的差别,始终是不变的整一与多变的杂多之间的差别。其次,美的理念不是一部分美一部分丑,不是此时美彼时丑,此地美彼地丑,不是对一个人美对另一个人丑,它是绝对的、独一无二的、只对自身而存在的,而一切具体的美的事物都是它的“分有”,尽管柏拉图在《斐多篇》中承认“用什么方法分有,我现在还不能作出明确的阐述”。
柏拉图美的理念是对此前美的观念的革命。他更大地扩展了希腊人本已宽广的美的范围,包括了超出经验范围的抽象对象;他提出了新的评价标准,抬高理念美而贬低现实美,现实事物的美的标准取决于它们对美的理念的接近程度。在《理想国》中,他认为一个如果只承认美的东西而不承认有美本身。这个人就是在做梦,清醒的人不但能认识“美本身”,而且能够区别“美本身”和分有“美本身”的事物的美。知识和智慧要求人从感觉世界中解脱出来,不再生活在被感知物的水平上,而是达到诸理念。美的理念是精神性的,是思想的对象,不是看的对象,认识美不能凭感觉,甚至也不能凭理智。柏拉图认为只有少数哲学家,即那些没有习染尘世罪恶而忘掉伟大景象的“爱智慧者、爱美者、诗神和爱神的顶礼者”,才能通过灵魂的回忆,在一种迷狂的状态下与“美本身”契合无间,凝神观照那超验的和神圣的美。回忆需要诱发和刺激,认识“美本身”要从美的事物步步上升,由视觉可见的东西窥见“美本身”。具体事物的美没有什么价值,对“美本身”的观照才是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黑格尔高度评价柏拉图是第一个对哲学研究提出更深刻要求的人,他要求哲学对于对象(事物)应该认识的不是它们的特殊性而是它们的普遍性,它们的类性,它们自在自为的本体。从柏拉图开始美才真正成为哲学的对象。
柏拉图是西方哲学的塑造者之一。据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说,主宰西方2000多年形而上学和价值观的,是一种叫“真实世界”的思想。“真实世界”是与所谓“假象世界”、“现象世界”、“表面世界”相对立的形而上学世界,它的最古老的形态就是柏拉图的“理念”,它自在自为,先于、独立于一切世间事物而存在,是万物永恒的原型,现实感性世界不过是它的分有,所以是不完善的、相对的、短暂的,因而也是没有价值的。根据柏拉图的指引,中世纪建立与世俗世界相对立的“神性世界”,康德建立了与“现象界”相对立的“物自体”世界。但尼采认为,2000多年的时光也动摇了“真实世界”,在柏拉图,真实世界是智者、有德者可以到达的,比如说可能过美的途径一步步上升。在中世纪,真实世界是现世所不能达到的,只是被许诺给虔诚信教的人;在康德,真实的世界不但不可达到,也不可证明、不可许诺,只是一个安慰、一个义务、一个命令。尼采评的是形而上学,但美学也是如此,通过审美可以达到某种“真实世界”或“至善境界”的思想,不但在中世纪是万人一辞,在近代也不乏其人。柏拉图几乎规定了对美的思考方式。
这种影响之大,甚至可以在一个小问题上也可发现。柏拉图在《美诺篇》中认为两个正方形的理想比例是,一个正方形的一边等于另一个的对角线的一半。在《蒂迈欧美》中他认为等边三角形和毕达哥拉斯三角形是完美的立体,从古希腊罗马到中世纪,三角形和正方形成为建筑家的理想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