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先生之于我,并不陌生。二十多年前我在南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就因为学习了美学课程而熟悉了他,就象熟悉黑格尔、宗白华、李泽厚、朱光潜他们一样。他的著作,早在八十年代我就拥有了两套三本,一本是《中国美学史大纲》,黑底白字封面的;另两本是《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下册。三本书都是1986年买的,现在已经发黄了。
很有意思的是,我在豆瓣网上查到的《中国美学史大纲》是2005年版的,定价已经是30元,而我当年买的是1985年版的,定价只有3.85元。二十年过去,同样的书,价格却上涨了近十倍。当然,老百姓的收入可能也上涨了十倍左右。《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目前在豆瓣网上还没有出现,估计后来没有再版了吧。但书肯定还是好书,否则当年我也不会买它了。那套书,署名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只在编者说明里写了“本书初稿由于民、叶朗等编选”的字样。那套书第一版是1980年出的,是文革结束后不久。那时的知识分子恐怕还没有象现在这样突出和看重个人名利,而更愿意让著作以集体面目出现。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那样的做法比光写一个某某主编要强。那种挂名的主编究竟有多大的学术价值,我一直深表怀疑。
与自成体系的《中国美学史大纲》相比,《欲罢不能》实际上只是个文集。它收集了叶朗先生在十年中写的30多篇文章和讲话,内容涉及人文学科和人文教育、美学和艺术、人文学科的治学追求和治学方法等方面。我在超星电子图书馆看到这本书的标题的时候,还以为是一部小说,或者,作者叶朗并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叶朗先生。但在看到目录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只不过是一本文集,而作者叶朗正是我熟悉的那个叶朗先生。为什么会用这么一个古怪的成语作书名呢?是说叶先生对美学的追求,还是对学术的研究呢?
我的这个困惑很快就被叶先生为本书作的《序》和《后记》解除了。那《序》引用了冯友兰先生的一段话,大意是,古往今来对于人类文明有贡献的人,都是呕出心肝的。为什么要呕出心肝呢?因为情不自禁、欲罢不能。好比春蚕,生而为蚕,就不能不吐丝,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对蚕而言,就是欲罢不能。叶先生有感于这个比喻,在《序》中赞道:“这欲罢不能四个字非常好。欲罢不能,就是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和人类文明的一种献身精神,就是对个体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一种超越,就是对人生意义和人生价值的不懈追求,就是人生境界的不断升华。我想,这也就是北京大学的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这个说明能够让人看懂,但总觉得有人为拔高的嫌疑,我更喜欢叶先生在本书的《后记》中的解释。他是这样写的:“我把这本文集题名为《欲罢不能》,是出于我在将近50年的岁月中对于北京大学的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的一种感受;如我在这本文集的序中所说,这种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将会鼓舞和推动我们在新的时代条件下进行新的创造,开拓新的境界。”
虽然只是一本文集,叶先生还是在编选上花了一些心力的。如他在《后记》中所说,全书大体包括三个单元:第一单元是关于人文教育、大学教育、人文学科和文化产业的11篇文章,还有1篇谈话;第二单元是关于中国美学以及关于绘画、小说的几篇文章;第三单元则是关于人文学科的治学追求和治学方法的18篇短文、札记和谈话。
这三个单元中,我认为最有价值的是第三单元,因为叶先生在这个单元所谈的,“都是人文学科领域的学者在治学中经常会碰到的问题,是一些最普通、最常见的问题,同时其中有一些又是最基本、最重要的问题。”
比如,在《说“理论感”》中,叶先生说,搞理论研究的人,必须要有一种理论感。在研究、写作的时候,这种理论感会帮助你把握自己的思想中出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一个搞理论工作的人,如果缺乏这种理论感,他的理论研究就很难有大的成就。有没有理论感,是一个人的理论思维能力和理论素质高低的重要标志。
比如,在《一个人为什么需要老师》中,叶先生指出,一个人需要老师,除了如韩愈所说的传道、授业、解惑之外,还因为需要来自老师的直言不讳的批评。有的批评,往往只是简单一句话,由于它击中了自己的要害,因而使自己受益终生。因为批评非常宝贵,所以人们才把老师称为恩师。
比如,在《如何对待学术上的反对意见》中,叶先生归纳出了四种反对意见的类型:一是正确的批评,二是错误的批评,三是无理由的批评,四是人身攻击的批评。对四种批评,他都指出了正确的应对方法。看得出,叶先生最喜欢的就是不予理睬。他信奉的哲学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乐观地相信,那些喜欢人身攻击的人,早晚会被更喜欢人身攻击的人所伤害。正所谓“泼皮牛二有一天碰到青面兽杨志,他的末日就到了。”
比如,在《精读几本书》中,叶先生说,“一个人要提高文化修养,打下做人、做学问的根底,必须精读几本书。”他为自己的研究生开列了一个精读书单,有100部之多!中外各50部!并且告诉他的学生,“你真正读完了这100部书,你就等于脱胎换骨了,你做人和做学问就有了根底,说出的话,写出的文章,就不一样了。”但是,这100部书精读完,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哪!所以叶先生又推荐了五部,那就是《论语》、《庄子》、黑格尔的《美学》、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以及《傅雷家书》。
比如,在《和研究生谈读书》中,叶先生告诫说,一要多读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因为它们是每个时代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一要细读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充分消化,把书中有价值的东西充分地吸收到你自己的头脑中来;三要善于抓住最有启发性、最有包孕性的东西,这些就是精华,就是灵魂。
叶先生崇尚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这种崇尚已经溶进了他的血液,总是自然地流淌在他的全部文章中。他深刻地指出,“经济发展和科技发展都代替不了人文教育”(见本书《全社会都要重视和加强人文教育》),甚至断言:“一个没有文化的人,一个缺乏人文教养的人,一个文化素质、文化品格极差的人,决不可能成为改革开放的英雄和模范。”(见本书《谈谈人文教养与人文学科》)是什么让叶朗先生欲罢不能?是什么让叶朗先生执著于美学研究而乐此不疲?我想,最根本的,是他拥有一颗火热而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