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分子》是被称为“码头工人哲学家”的埃里克·霍弗的处女作;与此同时,不容置疑,此书也是社会学领域的经典之作。
此书探讨的是群众运动中共有的一些特质,不管是宗教运动、政治运动、社会运动、共产主义运动,还是民族主义运动。这些林林总总的群众运动所共有的特质,使得“它们长得像一家人”。在此书中,霍弗向我们分析了群众运动的成员构成、发展阶段,以及群众运动一般是通过哪些方法让人成为群众运动的中坚的追随者——“忠实信徒”,以及这些“忠实信徒”所表现出来的心理倾向。
在霍弗看来,一个群众运动的兴起,源于统治阶层的软弱无能,而“不是它的邪恶;不是它的压迫性,而是它无法把人们敲打成一个坚固有力的整体”。换言之,就是旧政权使得个体被分离为单个原子,因而无法满足人们的依赖感觉。而群众运动与旧政权恰恰相反——那些忠实信徒“在群众中丧失了自我独立性”,得到了一种新自由——“一种无愧无疚地去恨、去恫吓、去撒谎、去凌虐、去背叛的自由”。而这种“新自由”正是群众运动的“部分吸引力之一”。这种观点,对于我们来说,确属新见。因为,长期以来,我们诸多的教科书对于群众运动兴起的解读,致使我们形成这样一种思维:历朝历代群众运动之所以频繁,其原因在于群众忍受不了统治者的欺凌而“揭竿起义”。
对于一个群体的性格和命运,霍弗的论述与经济学中著名的“木桶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认为:“一个群体的性格和命运,往往由其最低劣的成员决定。”由此,霍弗进而指出,一个国家占大多数的中间层次的人群(这是最不活跃的)的命运,受社会中最优秀的人和最低劣的人所左右。“历史这个游戏的玩家一般都是社会的最上层和最下层,占大多数的中间层次只有在台下看戏的份。”
因而,霍弗认为,参加群众运动的人常常是心怀不平者,那些“在城市工作和在乡间务农的正派老百姓”是最不易自动卷入群众运动,因为他们没有那种渴望——不像心怀不平者渴望通过“某种惊心动魄的集体事业,去掩埋他们已经败坏和了无意义的自我”。那么,心怀不平者是哪些人呢?常见于11类人:穷人、畸零人、被遗弃的人、少数民族、青春期的少年、有野心的人、被某些恶德或偏执挟制的人、无能者(包括身或心方面的无能)、极度自私的人、对生活厌烦的人、罪犯。为此,霍弗在书中不厌其烦地用13个小节的篇幅对各种“心怀不平者”参加群众运动的动机和心理倾向进行了详加解剖。这种对人心理的解剖,如果说霍弗是在探讨群众运动,还不如说他在探讨人性。由此我们不得不感叹霍弗对人性入木三分的洞见。
书中的这种新见随处可拾。再如,在书中,霍弗指出了“言辞人”(即知识分子)在群众运动初起时扮演了“关键角色”,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认为,“言辞人”是一个群众运动的肇始,为群众运动做好铺路工作——“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动摇既有的体制,削弱当权者的威信”,“从而为一个群众运动布置好舞台”,知识分子在此时发挥了一种“启蒙”作用。但是,当“言辞人”与当权者结成紧密同盟时,则使得一个腐朽之极的体制能够苟延残喘。霍弗还指出了知识分子之所以热衷于群众运动,其动力在于他们内心渴望被肯定的虚荣心,即不管是为群众运动铺路,还是趋附权势,“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无可救药的不安全感”。霍弗由此断言:“几乎每一个喜欢找茬的言辞人,一生中都有一个阶段,在位者只要表现出谦恭和怀柔姿态的话就可以把他争取过去。处于这个阶段的言辞人大都会乐于当趋炎附势者和朝臣。”不过,霍弗进一步指出,一部分知识分子趋附于权势有一个前提,即“等到一个言辞人完成自己的一套哲学或主义之后,他就不容易会动摇,不容易受奉承和引诱影响。”正是知识分子的这种关键角色的作用,霍弗认为这是造成东方社会长期停滞的最重要的原因——“多个世纪以来,读书人不但寥寥无几,而且几乎总是统治阶层的成员——不是官员就是僧侣。”
阅读此书,我们发现,作者在论述观点时,列举了大量的实例加以阐述。诸多例子中,也偶有述及在我国发生的群众运动,如太平天国运动、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以及蒋介石的失败,等等。我们可以不断地将霍弗的观点与简单的史实相印证,找到对应物,进而评判其观点是否公允。此外,尽管此书研究的是群众运动中积极的一面,但我们既可以用霍弗对群众运动中所表现的一些特质去分析消极的一面,也可作为分析国内近年来发生的一些群体事件的一个参考。
此书尽管纲目井然,每一节都加以编号。还有大小标题,俨然是架构严谨之作。然而细细读去,却有不少信马游缰之笔,有的论述稍嫌简略,而有的论述则甚至前后矛盾。其中原因,诚如此书序言中指出的,霍弗的写作,受散文大家蒙田的影响很深。因而,我们不难发现霍弗在此书中所体现的文风,的确和蒙田多有相似之处:简洁而有韵律,有时杂以警句,但并无闲散之笔。当然,用散文笔法来写论述文,以及大量实证的运用,使得文脉通畅,对于普通读者的阅读与理解,未免不是一件坏事。
但瑕不掩瑜,书中时而显现、直捣问题核心的警句,处处闪现着作者睿智的思想的火花,亦构成了此书的亮点。对于这些斩钉截铁的语句,作者引用蒙田的话解释:“我要说的一切都是通过论述,而非通过说教。如果我的目的是说服别人,话就不会说得那么满。”阅读此书尤其是这些警句,无不一次次地激发我们启动思考的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