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是当今中国文坛相当活跃的作家。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北村的小说写作,就一直坚持形式探索和精神追问的姿态,被视为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性作家。
这些年来,北村一直在寻求写作的突破和创新。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愤怒》,矛头直指时代的“恶”与“罪”,讲述了一个贫困的农家子弟,在被迫闯入城市谋生的过程中经历的苦难与挫折,表现了在当今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人群中可能发生的故事。这部小说以罕见的力度,探讨了在当代社会坚硬的现实下所隐藏的巨大悲剧——弱势者的生存困境。同时,作者还穿越这些现实的表象,进一步追问了罪与爱、权柄与公正、义与顺服、堕落与救赎等重要的精神命题。
这在中国作家的写作中是不多见的。长期以来,由于市场和消费力量的驱动,中国的小说写作,大多局限于欲望和情爱,即便是严肃的作家,也难免为了迎合这个时代的消费口味和审美风尚,放弃自己一度坚持的内心立场。消费文化造就了小说叙事的转向,出版界到处弥漫着情爱传奇的艳俗气息。一边是破败灰暗、道德沦丧、哀告无助的生存景象,一边是游戏现实、快乐闲适、漠视苦难的文学写作,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奇异景观:文学书写与苦难现实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并非说,文学只能书写现实、只能表达苦难,但是,总得有作家站出来承担来自现实的心灵重压,并追问现实苦难的根源,以及我们可能有的精神出路。
《愤怒》就是在这个背景里出现的令人震撼的作品。它向我们证实了一个作家关注苦难的良知,同时也向我们证实了一个作家逼问存在的能力。《愤怒》呈现出了当下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蔓延的现实,同时又以一个作家的同情和悲悯体察了这种现实底下还可能有的心灵光辉——通过《愤怒》所塑造的李百义这个人物,让我们看到,事关公正、自由、爱与拯救这些命题,它的解决方案并不在人类自身,因为人都有罪,哪怕像李百义这样的“好人”,在内心的聚光灯下,也无法掩饰自己曾经有过的罪恶和不义。所以,他需要光来照亮自己,需要神圣的力量来拯救自己。
苏格拉底曾说,没有经过审视和内省的生活不值得过。而《愤怒》所表达的,正是一种“经过审视和内省的生活”,这种反省的力量,在这部小说的下半部,表现得尤其强烈,因为北村所要给出的,并不是现实性的肤浅答案,而是一种永恒性的喟叹:谁没有罪?谁能救我们脱离罪的奴役?——这里的罪,并非一些行为的罪,而是指罪的品质、罪的性情。
这的确是我们不能忽略的精神难题。今天,当我们都读腻了作家们编造的欲望故事的时候,阅读《愤怒》,无疑将唤醒我们内心的不安,同时也将给我们一种新的眼光,来正视自身当下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处境。
文:谢有顺
出处:南方都市报 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