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引黄裳先生一段旧话:“几年前曾读北平通信,知堂老人的《答客问》中有句云:‘今日之事,须看明日之报纸,始能知之。’我颇喜欢这句子。这可以见老人的风格,是‘今世说’里的好材料。”我们今天回过头去看昨日之事,似乎“始能知之”的并不太多。
前些日子读了十余册谈论已成往事的人文著作,大多为互抄史料,无甚新意不算,也并无自己的好见解。更还有抄来错史料的事情发生,譬如有本书谈1903年邹容《革命军》出版后“立即哄动全国,被视为中国的《人权宣言》”,这样的言论本来当做笑话也可带过,但接着说“先后翻印20余版。各地为之纸贵,销售量达110万册”则未免太言过其实,但还要不依不饶继续说“偏远地区竟卖到10两银子一本”,只能说编造史料者的可怜。须知清朝皇室妃嫔的年俸才300两与200两银子,不知偏远地区谁肯花10两银子来买此书。如此胡乱编造当然要遭人指责,可见要成为黄裳先生“今世说”里的材料并不那么容易。因此这类将旧事乱抄一气汇编成书者,很难想象他们对此作为的感受。
倘使要杜绝这类书籍泛滥,庶乎可行的方法是多举荐好书,相比较说来,我以为《历史的裂缝》、《封面中国》(李辉著,东方出版社2007年5月第一版,38.00元)、《岩中花树》(赵柏田著,中华书局2007年5月第一版,33.00元)颇值得一谈。
《历史的裂缝》所谈为“近代中国与幽暗人性”,由四部分组成,收文四十四篇,皆大气可观。作者雷颐先生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之研究员,这些谈近代史及人物正是他所熟悉的范围,因此能将近代史里那些旧事梳理停当,兼及夹叙夹议的笔底文字甚得收放肆意之势,阅读起来烟云飞渡,满纸粲然。这需要自身的修养与清醒,不惟人云亦云地跟着说好说歹,自我一番见解,足以令人击节称善,才是史家的本事。如《成大事不能昧于历史大势》、《李鸿章与阿思本舰队》、《在“理”与“力”之间》、《事关全局,全局讨论》、《铁路与政争》五篇谈李鸿章之文,都是将通常的史料连缀,直指要害,将读者情绪调动起来,又牢牢握住、巧作牵引。书里有句颇含深意的话:“历史总会被记起”,足令今人低徊不已。那些已成历史的事件与人物,回头述说原本就促人感叹。
雷颐先生作文章另有高明之处,便是他善用隐喻。《卡夫卡的“另类阅读”》的批判性借卡夫卡小说得以展开,但要从大众皆知的普通史料里写出新意来,作出令人叹服的结论,则倚靠作者学养见识与针砭时弊的胆量。
《封面中国》以1923年至1946年“美国《时代》周刊讲述的中国故事”为框架,以40万字的篇幅,分十二章又八十小节,讲述早已流逝的民国风云往事。作者李辉先生一直尽心于人文关怀,与此似乎很有情分,总能够敏锐地把握史料,每每以独特视角对现代文学及作家性格与命运进行观察,所作的研究亦多有收获,尝有新发现贡献给读者,并以此饮誉于当世。这册《封面中国》当为他又一种新尝试,不以流言掩事实,将美国人眼里影响中国历史命运的人物逐一解读,以当时的背景来阐述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追怀前尘梦影。从以往的作品来看,李辉写历史的文字充满感慨,充满抒情与浪漫气息。波涛翻滚风云际会在他笔底跌宕有致,磅礴气势之外,亦含舒缓流畅之韵。依他所言:“相对于慷慨激昂和纵横天下的评判,我更倾心于做一个历史故事的讲述者。”这样明达之语,表现为一种中肯态度。这些沉默的封面人物让作者“看到遥远的历史景象”:哀怨与悲壮,风光与飘零。李辉认为“翻阅它们,就是翻阅历史,就是浏览丰富多彩的世纪人物画廊。不同年代出现的不同人物,将之串联起来予以解读和叙述,我想会是一部别致的20世纪中国史”。钻故纸堆原本是件苦事,他乐此不疲,意在抹去岁月的尘埃,显出历史的本来面目。
李辉有句私语我颇喜欢,“今天的人们永远都生活在历史的影子中”,可知他对以往的风流余韵早有心得。
《岩中花树》用小说的笔法和形式,描写16至18世纪的江南文人。所写文人都活现在生活细节里,灵动多姿。按作者在“自序”里所说,“历史也不妨写得如小说一般生动”,因此作者对情景描写显出箫声婉转的意境,文字作得缓慢悠扬。
此类小说式展开历史,为的是再现江南文人生活环境,用想象还原历史,完成对人物的评述。其精巧一章为“晚明士人的物质生活”,写冒辟疆与董小宛的茗香生活、张宗子与闵汶水的品泉之谊、文启美的玩物、戴名世吴梅村袁中郎祁彪佳的园林趣味等等,都在作者笔下徐徐氲染,似一幅春山江绿的挂屏,开出一树好花来。
文:杨小洲 出处:中华读书报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