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上午,曹乃谦的新书发布会在重庆会展中心举行。也就是在这个发布会上,记者们听到了曹乃谦清唱两首山西雁北地区的“要饭调”。在此之前,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就写过曹乃谦会唱“要饭调”。
对于绝大部分读者而言,曹乃谦这个名字正是从马悦然那里听说的,不仅包括“要饭调”,还包括曹乃谦的小说故事、小说语言和他在海外所受到的推崇,然后才有了我们顺藤摸瓜式的认知:山西人,警察,38岁才开始写小说,等等。
按照出版社的说法,《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是“埋没多年终获出版”。如果说曹乃谦的经历听起来像是“文坛外高手”的传奇,那么不妨在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时,听听这些故事,因为有些故事并不传奇,而是坚持。
曹乃谦,1949年生于山西应县下马峪村,当过煤矿井下装煤工、文工团器乐演奏员,现供职于山西省大同市公安局。38岁时,因和朋友打赌,开始写小说。著有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和《最后的村庄》、中篇小说集《部落一年》、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2005年台湾天下文化出版,已由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先生翻译成瑞典文,2007年4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大陆简体字版)。
“我是在做组合柜,做的时候心里有数”
南方都市报:《到黑夜想你没办法》2005年就在台湾出版了。这次的大陆版有什么不同,比如有没有删节?
曹乃谦:小说内容完全相同,以前汪曾祺的跋也做了这个版本的跋。唯一的不同是没用我的序言。已经有马悦然的序就不用我的了,于是我就自作主张地去掉了。
南方都市报:汪曾祺除了为你的小说写专评《读“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据说书名也是他取的?
曹乃谦:当时我的小说叫《温家窑风景》,《到黑夜想你没办法》这个题名是汪老给取的,小说里面有句唱词“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后来做了副标题。汪老看的是草稿。我当时写小说是和朋友打赌,第一、二篇都是在大同的《云冈》杂志发表的。朋友说,你肯定有关系走了门子了,如果你在北京上海发了才算本事。《温家窑风景》最早的五篇稿子是1987年给了《北京文学》杂志社的,李陀是副主编,把稿子给汪老看。他们告诉我,你这个稿子给汪老看中了。于是我就去找汪老,他送了我一本《晚翠文谈》,全是谈创作的。我跟汪老认识了10年,在1997年他去世的时候,《温家窑风景》正好全部写完。
南方都市报:关于你和汪曾祺、沈从文之间,一直有传承论的说法,这个说法也曾印上你的书封。你觉得与他们有传承关系吗?
曹乃谦:是否传承我自己不能说,但交往肯定有的,也一定会对写作有影响。我和汪老经常写信,我去他家,一去他就拿出啤酒,他知道我不喝茶。因为我很喜欢他的小说,散文化的小说,小说化的散文,我现在的东西也有人这样评价。不是汪曾祺跟你说,小说要怎样写,那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佩服他的小说,势必要受到影响。汪老的书我读了很多遍,还包括像沈从文的小说,也是看了又看。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看我的作品就很喜欢——如果我是写意识流的,汪老可能不会认为我写得有多好,我也不会喜欢汪老的东西。是这么一个意思。我喜欢的外国作家有契诃夫、斯坦贝克。
南方都市报:你38岁才开始写小说,真是缘于打赌?
曹乃谦:我当时可好买书了,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你买那么多的书,但有一本书你的书架上永远也不会有!意思是说里面不会有一本书是曹乃谦写的。我就说好吧,打赌。结果我的第一、二篇小说都发表了。
南方都市报:《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是个三十篇短篇小说组成的长篇?
曹乃谦:我写的是长篇小说。为什么呢?我是在做组合柜,做的时候心里有数,我一件一件地卖出去,但是你组合在家里,它还是一个整体。这个问题马悦然也在序言里说过,“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到底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还是一部长篇小说?这个问题据我看无关紧要。曹乃谦的著作跟李锐题名为《厚土》的短篇小说集差别相当大……我自己觉得曹乃谦的著作在文体上比较像李锐的长篇小说《万里无云》”。
南方都市报:你这套“组合柜”用了十年时间,整体结构上怎么调整?是否和汪曾祺谈结构的“随便”一样?
曹乃谦:现在成书的顺序和写作的顺序有些不一样。成书时有调整。但我写的前五篇,加上《男人》和《贼》两篇,这七篇是整部小说的序幕。序幕就不能太长了,交代了人物关系,后面就比较自然。这就是我的结构。
“有好的语言和细节,咕噜咕噜就能灌醉读者”
南方都市报:汪曾祺曾经在你小说集的跋里提到,一个人不能老是照一种模式写,还说写两年以后要换别的题材和别的写法。
曹乃谦:我也能用别样的语言写,如《忏悔难言》。人们说老曹你都是老一套了,那么我就写一篇《忏悔难言》吧。后来有人说这个短篇是,“用美丽的语言写了一个卑琐的灵魂”。这不是突破,而是为了证明我能写这样的题材。发表了,正好也有人喜欢。就像咱们在重庆吃的火锅,有人不喜欢,但也有人喜欢。语言也是这样。
南方都市报:你的小说大量使用山西雁北地区的方言,这种特色甚至有别于山西的其他作家。你怎么看待自己小说的语言?
曹乃谦:语言风格不是自己所能认识到的,而是别人,如读者和评论家看出来的!有个出版社给我寄了一套名家的小说集,我看了一篇,那个语言我就看不下去。但也有人说他是高手。我喜欢契诃夫、斯坦贝克的语言。有人说,乃谦你的语言别人是没法模仿的,那种叙述、对话。有人研究过我,说我的小说对话就有画面感。小说家的语言是第一重要的,我打过比方,小说的语言是啤酒,细节是下酒菜——我好喝啤酒。如果有了好的语言和好的细节,咕噜咕噜的就能把读者灌醉。
南方都市报:你现在看其他人写的东西吗?
曹乃谦:我看外国文学,文学评论百分之百的不看。只有当年《北京文学》寄了样刊给我,寄了有我小说的那一期给我,我想,干脆不打赌了,当作家吧。有意识地买了一些文学杂志看,像《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当时是想看看国内高手的作品。王安忆、铁凝、刘恒、肖亦农、刘震云、杨争光、张承志、史铁生,当然还有李锐,他们的小说我就是那个时候读到的,真的是很好,各有各的好。大概看了有两年时间,以后就再也没有买过也没有去看,后来还是看外国文学。
南方都市报:除了刚才提到的契诃夫和斯坦贝克,你还喜欢谁的小说?
曹乃谦:还有海明威、莫泊桑、杰克·伦敦。看外国文学,有的是看过三五页后就看不下去了,记住你啦,以后再不看你的书;有的越看越想看,好,记住你,就是要找你的书看。鲁迅的小说语言我喜欢,一看就是小说。
南方都市报:你现在跟文学圈、评论圈也没有来往?
曹乃谦:有个湖北的读者,他知道我在警察系统,通过当地的110,把电话打到了我在大同的办公室,说了很多。我感觉到他在当地是写文章的,但肯定不是知名的。知名的小说家、评论家都跟我没来往,我的圈子都是一些读者,哪有知名的圈子(笑)。我们山西也有知名的评论家,比如谢泳,可我不会去跟谢泳说,你给我写个序或者评论吧,我就是这么个性格。给我的两本书写序的杨新雨和祝大同,都是我在山西的朋友,请他们写序也是因为大家是朋友,不是专门找高手写的。我要出版《最后的村庄》,请杨新雨写个序,他以为我开玩笑,差点忘记了!
“高兴的事高兴完就忘,唯有悲伤的事老也忘不了”
南方都市报:《部落一年》那篇小说和这本书都是缘于你“文革”末去北温窑给知青带队。从你目前的三本书来看,很多题材都跟你童年时候的经历有关?
曹乃谦:我写的东西都是记忆中悲伤的事情。高兴的事高兴完就忘了,唯有悲伤的事老也忘不了。
南方都市报:作为独立于文坛外的作家,读者都会好奇你是怎么写作的?同时你还是一个警察。
曹乃谦:想起就写上点,想不起就不写了。但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要么不写,要写就写好,不要糊弄读者,也不要糊弄自己。我写的时候常常是把自己感动得泪眼汪汪,有时候就哭出声,一出了声才发现自己哭了。我写第一篇小说《佛的孤独》时,就是这样。写公安题材小说《老汉》也是这样。反正是,我一写就进去了。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系,我是个软弱的人。
南方都市报:你的警察身份其实并没有给你多大的写作动力?但你也写过几篇跟犯罪有关的小说。
曹乃谦:我的警察生活很平常。那两篇小说,《老汪东北蒙难记》和《豺狼的日子》写的完全是社会问题,内容上来说跟我的小说不一样,但是主人翁都是很卑微的人物,可以归为社会问题小说。像那个杀人恶魔,最初只是不懂事,教育一下就行了,结果处罚不当,使得他越走越远。马悦然看完了《老汪东北蒙难记》,跟我说,乃谦,我看了你这篇小说,让我哭笑不得。
南方都市报:你的小说在写女性上都比较用力,给人感觉女性都比较美好,比较伟大。
曹乃谦:我有意识地写得不一样,她们的性格都不一样,她们的遭遇都是悲剧。她们都那么的美好,但结局又那么的悲惨。我新写的一个中篇,叫《鱼翔浅底》,里面有一个新女性,名字叫萧融。《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面有很多女性,可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叫啥啥家的。所以马悦然当时看到书稿的时候,他说他要翻译,“但是乃谦,你得先帮我介绍介绍人物关系。”这本书前面的人物关系表就是马悦然给拉出来的。我原来没想到这么做,是悦然给想了来了。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南方都市报:你的小说也没有明确的时代背景,读者只能靠着经验猜测大概是发生在“文革”前后的故事。
曹乃谦:是“文革”当中的事,但也没具体地点明是那个时代。只能从“群专”这样的字眼才能看出是写那个年代的事。我是故意淡化时代背景。
南方都市报:你在中篇小说《换梅》里面写你是母亲偷来的孩子,还有母亲在荒原上与狼搏斗那一段,这些是否都是真实的?
曹乃谦:《换梅》百分之九十都是真事,我的小说虚构得少。如果有虚构,也只是把其他人的事放在一个人身上写,比如说放在我的身上。我喜欢用第一人称写小说,这样使人感动很真实。有外地的读者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当过农村的小学教师?我说当过。我不想伤害他们。有读者问我《忏悔难言》是不是真的,我说真的。她说你就那么坏?我说真的,我就那么坏,你提防着点我!可她说她不怕。
南方都市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之前也许有记者问过,之后也会有记者问你的问题,马悦然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之一,他这样推崇你,他对你小说的评价“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三个作家之一”,你是怎样看待的?
曹乃谦:我很感激马悦然,他是我的第三个大贵人。中国那么多的作家,但是他喜欢我的小说。我的第一个大贵人是老母亲,第二个是汪老。如果不是她把我偷到大同,中国作家里就没有我,如果不是汪老喜欢我的小说,还给写了专评,那么现在中国的作家里也没有我。
采写:戴新伟 出处:南方都市报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