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我读了三回。第一回读的是花城版(2004年),但那里面只收了“梦里家山”和“流沙堕简”两卷。读完颇疑惑:为什么作者写到1969年便戛然而止?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花城版不全,台湾印刻版(2009年)才是足本。于是我从网上找来台湾版电子书,果然那里面还有一卷“天苍地茫”,读之又是震撼。从那时起,我就盼望着大陆也能出版足本的《寻找家园》。
于是,当赵雪芹女士对我说,她所在的出版社决定重出《寻找家园》、她也将担任此书的责任编辑时,我真有点喜出望外的感觉。编辑过程中,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谈到某篇文章收进来还是拿掉的纠结———收进来的话得做一些手脚,文气自然不畅;拿掉的话又觉得对不住高尔泰先生和徐晓女士(此书稿的代理人)。她希望我给她支招,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觉得,作为出版人,要想既出本好书又能在审查制度中安全过关,在今天委实还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需要胆量,也需要充分智慧。
今年6月,我收到了责编送我的增订版《寻找家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6月版),先看装帧设计,颇喜欢;翻阅里面的目录,发现“天苍地茫”一卷已收录于内。又与台湾版比对,这一卷只是少了《铁窗百日》和《王元化先生》两篇。而那篇《代跋:余生偶记》没能收进来,据责编说是因为牵涉到民族问题。我想,即便这一版本还有遗憾,但它已是现有条件下大陆最全的版本了。
新书到手,我先让已参加过高考、无所事事的儿子阅读。儿子读后说好,我便意识到,这本书接通“90后”的心灵世界不成问题。而当我终于也找到了一个读书的心境之后,我也打开了这本厚重之作,开始了我的第三次阅读。
二
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高尔泰的名字不但不陌生,而且简直就是如雷贯耳。我的大学时代正好赶上了“美学热”,美学书籍便成了我们的重要读物。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与《美学论集》当然要读,《朱光潜美学文集》自然也要读。这些书读着读着,忽然就听说还有一个美学家高尔泰,他的书也很值得一读。于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买回了他的《论美》,又在研究生阶段买到了他的《美是自由的象征》,开始了新一轮的美学阅读之旅。
我在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美的历程》如何让我迷恋,我没有说过的是,李泽厚的书读多了,就觉得他那些观点有些保守,比较中庸,甚至“积淀说”里有一种暮气。而读高尔泰的书则是另一番景象:它让你刺激、兴奋、血脉贲张,你会感到一股青春气息扑面而来。那应该是主观论美学特有的气息。而书中的许多观点和论断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同时又具有直指人心的效果。比如,当论述到“艺术是自由的创造”的命题时,高尔泰说:“总之举凡一切不是以主体的内在感性动力,而是以客体(受其指令或迎合其趣味的他人)的规定性为依据的‘艺术’都不是艺术。”(《美是自由的象征》第243页)像这样的话,我觉得李泽厚就说不出来。
直到读过《寻找家园》之后,我才意识到,高尔泰的主观论美学固然是理论,但更是作者生命体验的一次倾吐。1957年,他因《论美》一文获罪,被发配到夹边沟劳动农场接受劳动教养,从此开始了他长达21年的苦难生涯。幸亏他会画画,才被抽调出来,没有饿死在夹边沟。他画巨幅领袖像,画“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大张”。他明知道这是撒谎,明知道这不是艺术,但求生的本能却让他学会了哗众取宠。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随着肉体的复活,我的灵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经失掉自我,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人的物化,无异死亡。”(第185页)读到这里,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其理论文章中反复强调人是目的,不是手段,要把人当成人来对待;为什么他会形成“美是自由的象征”、“艺术是自由的创造”之类的命题;为什么他对李泽厚有些微词。1957年,全国围剿《论美》之时,李泽厚撰文概括了美学界的四种看法:高尔泰的主观论,蔡仪的客观论,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他自己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论。李泽厚当然不同意主观论,但他“没抓辫子,没打棍子,没说主观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动,很特殊。”职是之故,高与李通信,并一直对李保持着好感。但许多年之后,李泽厚却不但说50年代的美学论争只有三种观点(高尔泰的观点不算数),而且还认为“美学领域从未有过政治批判”,言之凿凿。高尔泰“读到‘没有政治批判’和‘只有三种观点’两句,有一种两次被伤害的感觉”。(第361页)为什么高尔泰会有再次受伤害之感?因为他的主观论美学不光是一种学术观点,那里面还浸透着自己的血和泪、悲与痛。抹掉他的观点,就等于抹掉了他的罹难史,他的全部苦难便没有了着落。
于是我想到,做学问可能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在图书馆里吭吭哧哧做出来的,另一种借用朱学勤的说法,应该是“从血肉之躯的切肤之痛中熬出来的”。(《书斋里的革命》第395页)高尔泰的主观论美学当然属于后者。
三
高尔泰在其美学论著中曾经论述过忧患意识,我在他的《寻找家园》中读出来的则是一种苦难意识。
读高尔泰的散文,我总会想起已故作家史铁生。史铁生曾经写过《我二十一岁那年》,那一年,他“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倏地残废了双腿”(《我与地坛》)。高尔泰也是在21岁那年,在他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倏地跌落深渊,被定为“极右分子”。罹难之初,他还豪情万丈,“想象自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去西伯利亚,为真理受苦受难”(第119页),但恶劣的环境,艰苦的劳动,饥饿的身体,马上让他意识到现实的冷峻与残酷。“粗糙刚硬的现实,打磨掉我一层柔嫩的皮肤,打磨掉我许多纤细精致的感觉的触须,把我也变成了粗糙和刚硬。我要的已经不是虚幻空灵的诗与美,而是足够的食物、休息和睡眠。”(第153页)他在夹边沟农场幸免一死,完全是出于偶然。后来他去敦煌做研究,但“文革”爆发,他又成了“揪斗人员”(第238页)。1966年,他与李茨林结婚成家,但动乱岁月,聚少离多。几年之后,下放农村的妻子竟以肺炎不治身亡,给他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文革”结束后,他被调到兰州大学哲学系任教,好不容易迎来了身心解放的日子,但他又一次因言获罪。他借调到北京又被赶回兰州,“清污”中被停课,遭批判。他远走川师,后来又往南大调动,但调动期间却遇上了牢狱之灾。“从1989年9月9日,到1990年春节前夕,我在牢里关了一百三十八天。之后的‘释放证’上,写着‘审查完毕予以释放’八个字。整个事件,莫名其妙。”(第389页)1992年夏,他与妻子浦小雨取道香港出国,带不走女儿,三个月之后,得到的却是女儿的死讯,时年25岁,与她母亲去世时的年纪相同(第430页)。此后,他远去美国,开始了自己的漂泊生涯。
依据《寻找家园》提供的线索,简要梳理一遍高尔泰的人生历程如上,我是想让读者诸君看到连绵不断的苦难如何与高尔泰紧紧相随。一般来说,面对如此大灾大难可能会出现三种情况:其一,被苦难完全吞噬,以致主体意识灰飞烟灭;其二,在苦难中沉沦,以致自我人格扭曲变形;其三,因苦难而警醒,以致自我的苦难意识、悲剧意识和荒诞意识等等被激活,苦难因而成为疑与思的动因。在苦难中,高尔泰并非没有经历过前两种情况,用去年他为自己辩诬时的话说:“高压下检讨认错鞠躬请罪,我什么丑没有出过!画了那么多歌德画,我什么脸没有丢过!对贺、施和萧的报复,手段也邪乎得可以。还有那么多我至爱的亲人,因我而受苦受难。想起他们的苦难,我就有深重的罪感。用泥污的肢体,带着创伤的灵魂,爬出那黑暗的隧道,我早就不像人样。敢不谦卑?敢论清白?”(《哪敢论清白———致〈寻找家园〉的读者,兼答萧默先生》)这当然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反省。然而,即便是在那些扭曲自我的日子里,他也依然清醒地意识到了自我的物化与异化,于是他开始用写作拯救自己:“那是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为怕暴露,永远随身携带着。”(第353页)这种心灵笔记后来成为他思想的主要源泉。在敦煌期间,他便是借助于这些纸片,开始了人的价值、人的异化和复归、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等方面的思考与写作。他说:“写起来就有了一种复活的喜悦。但同时,也就失去了安全感。写时总要把房门从里面闩住。有时风吹门嘎嘎一响,就会吃一惊,猛回头,一阵心跳。”(第206页)。
这样的写作环境会让人想起索尔仁尼琴写《古拉格群岛》,而这样的写作方式又会让人想到许多熟悉的案例。当年的“胡风分子”张中晓,便是把一些思想札记写在一些零碎的纸张上,于是有了《无梦楼随笔》。另一位“胡风分子”彭柏山,在受难的日子里一直在写一部小说。“他只是把《战争与人民》作为一个信念,一个活下去的信念,一个为自己活着的借口和理由在写。”(彭小莲:《他们的岁月》第261页)幸运的是,高尔泰没有像他们那样死于非命。借助于那些纸片,他不仅写出了论文,还写出了《寻找家园》这样的散文。论文是思想的结晶,散文则是灵魂的袒露,前者因苦难而提炼成洞见,后者因苦难而升华为艺术。这样,《寻找家园》也就走进他本人所论述的艺术谱系之中:“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艺术家们的命运,例如屈原、司马迁、杜甫、伦勃朗、凡高、米开朗琪罗、贝多芬、曹雪芹等人的命运,都是非常之不幸的。冠绝当时的俄国文学,其作者的名单几乎同时也就是殉道者的名单: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在流放和贫困中度过了一生,许多人死于非命。正是这种不幸,孕育了他们的艺术。苦难毁灭了李煜的生活,但却成全了他千古流传的诗篇;苦难毁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但却成全了他使全人类灵魂为之震动的小说。”(《美是自由的象征》第194页)
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苦难毁灭了高尔泰的生活,才成全了他这种纯棉裹铁、风清骨峻般的散文?
四
高尔泰的散文如纯棉裹铁,风清骨峻,是我这一次读出来的味道。
初读高尔泰散文,我只是觉得作者用笔节省,举重若轻,感受到了冗繁削尽,字字珠玑之美。于是我说:“他写人,三笔两笔勾勒,人就活了;他写景,三言两语描摹,气象全出;他那种富有诗性的思考又如同散金碎银,遍布于写人记事的空隙,让人感受着生命的呼吸,心灵的颤动。他不抒情,他懂得一切景语皆情语。他也不铺陈,总是点到为止,给人留下了硕大的想象空间。”而之所以能写到如此境界,是因为“他是画家,他知道如何使用白描;他还是美学家,他懂得艺术生于节制,死于放纵。”(参见拙作《加法之累与减法之美》)
这一次读,我依然有如上感觉,只是这感觉中又多了一样东西———他的散文有雷霆万钧之力,但这力又如纯棉裹铁,外柔内刚。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作者是完全有理由呼天抢地、大放悲声的,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写劳改农场里所有人的衣服风吹日晒蒙碱粉,灰不溜秋,惟独龙庆忠对自己的那件蓝皮袄爱惜如命,他甚至不舍得在腰上捆一道绳子,于是衣服保护得光鲜如初。原来这是守寡的母亲给儿子做的一件衣服,虽式样老旧,却结实坚固。第二年春天,高尔泰看到他在前面走,腰间束上了绳子,“我很高兴,赶紧追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竟是穿着那件蓝皮袄的另一个人。那人告诉我,龙庆忠早已死了。接着穿这件衣服的人后来也死了。这衣服到他手里,已经是几易其主了。”(第160页)他写妻子过世,“岳母已几天几夜没睡,告诉我遗体尚温,要我摸一摸。我刚摸过,又要我再摸。一次一次,几乎不许我的手离开。声音里带着哀求,眼睛里固有的沉着冷静全没了,有的只是绝望和惊恐。”(第400页)像这样的文字,背后的伤痛与悲愤不可谓不巨大,但作者隐忍用笔,点到为止,仿佛不动声色,而出现的却是力透纸背的效果。
接下来我感兴趣的问题是,为什么高尔泰会这么去写?萨特说过:“人们不是因为选择说出某些事情,而是因为选择用某种方式说出这些事情才成为作家的。而散文的价值当然在于它的风格。”(《萨特文集》第7卷,第108页)为什么高尔泰会采用这种方式以致形成了如此风格?我琢磨再三,大体上找到了如下答案。
首先,高尔泰是美学家,作为美学家,可以看出他对中国传统艺术更偏爱一些,而传统艺术所发之力讲究的就是纯棉裹铁。关于这一点,高尔泰有过如下论述:“中国艺术所追求表现的力,不是‘剑拔弩张’的力,而是‘纯棉裹铁’的力。……西方表现忧患与痛苦的作品,音调多急促凄厉,处处使人感到恐怖和绝望。中国表现忧患与痛苦的作品,音调多从容徐缓,处处使人感到沉郁和豁达,感到一种以柔克刚的力量。”(《论美》第279页)这当然是美学家的体认。而当他找到了散文写作的时机后,他便不可能不向他所欣赏的美学理念靠拢。所以,我把《寻找家园》看做是在文学层面向中国传统艺术的致敬之作,它在很大程度上接通了那个“发愤著书”、“穷而后工”“不平则鸣”的文学传统。
其次,高尔泰虽然写的是白话文,但用笔雅致,每有古意。他在文中随手引用的古典诗词,既有言志抒情之用,又能达到曲笔行文的效果。为什么高尔泰有如此才情?重新翻阅他的《论美》一书,谢昌余为他写的序文为我们提供了答案:“他的父亲高竹园先生是教育家,又是书法家,国学基本功很深厚。从小教他熟读唐诗、宋词,后来又先后送他跟颜文樑先生学油画,跟吕凤子先生学国画,所以他自小就有较扎实的艺术修养和实践经验。他除了长于绘画之外,还经常从事其他方面的艺术创作,发表过新诗、古体诗和短篇小说。”读到这里,我唯有慨叹:高尔泰有这样的艺术修养,我们有吗?没有这种修养,即便我们遭遇了他那种苦难,我们也是断然写不出他那样的散文的。
第三,在《画事琐记》一文中,我特别注意到了高尔泰的如下文字:1990年他在川师想重拾画笔,但是他却悲哀地发现,“经过五年的专业训练,几十年的‘美术工作’,我已经失去了胡涂乱抹的能力,下笔就落入俗套,圆熟甜腻,不堪入目。以致画画这件事,变成了一场同自己的搏斗。我想了许多办法,用左手,用秃笔,倒着画,反着画,书法从纸的末端,从字的最后一笔写起……总之怎么生疏就怎么弄,一发现圆熟的笔迹和甜腻的造型就撕纸。结果‘废画三千’,倒也得到一些好东西,稚拙木讷,元气淋漓。都是偶然效果,像路上捡来的宝物。”(第441页)这段文字读得我触目惊心。高尔泰仿佛是在说,在专业话语系统中画,为了活下去扭曲着自我画,他已经把笔给画坏了,以致后来要找到自我便殊为不易。但我暗自猜想,幸亏那个年代他只是在纸片上写思想笔记(这是另一个层面的“胡涂乱抹”),而并没有去写杨朔、秦牧、刘白羽似的散文,所以他并没有把笔写坏。这样,他晚年写起散文,可能就不需要经过那番搏斗,而是能做到意到笔到了。如此一来,与他美学理念相吻合的美学效果也就呼之欲出了。
是这么回事吗?如果以后我能有幸见到高尔泰先生,我一定要问一问他这个问题。如今,我只是想说,上世纪80年代,凭借其美学论著,他为中国的新启蒙运动既鼓且呼,那时他体现出来的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现在,他又以流散知识分子(diasporic intellectual)的身份,以自己的才胆识力,为我们这个苦难的民族,为那段被人淡忘的历史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证词。而对于高尔泰本人来说,我更愿意借用他写岳母的话来指认《寻找家园》的意义:“写作把她的人生,高扬到了抒情诗的境界,这就够了。”(第414页)
是的,这一次的散文写作,也把高尔泰的人生高扬到了一个抒情诗的境界。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作者: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