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历史的纷繁,人们在历史的记忆方面,往往想以简洁明了的提炼性语言来标记,这种标记固然提纲挈领,但却让曲折的历史过程不再有血有肉地鲜活呈现,甚至是干巴巴的概念。如果翻开关于某段历史的详细描述,往往会让人吃惊不已,因为历史远比我们想像的样子复杂得多。就像手头这本《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1944—1946年间国共政争》所描述的,那在历史书上短短几行就一带而过的抗日战争后、解放战争前的国共关系史,在现实中却是那样的复杂多变,也远远超出一般的意识形态概念。
一般来说,美国是支持国民党的,而苏联是支持共产党的。但翻开历史的详细记录,苏联支持国民党的程度远甚于共产党;而美国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共产党给予排斥,甚至还为共产党提供了帮助;在抗日战争后的一段时间,国共两党的再度合作甚至触手可及,最终却彻底决裂,让人感叹不已。
1944年,在欧洲反法西斯局势基本扭转的前提下,国共两党同时看到了日本即将失败的前景,开始为战后的国家命运进行谋划。从国民党方面看,他们自然以国家拯救者的身份自居,想以抗战胜利者的姿态一举完成国家的统一;而在抗日战争中不断壮大的共产党自然也在憧憬战后的政治地位,特别是1944年的“豫湘桂大溃败”,让国民党狼狈不堪,让共产党信心满怀,毛泽东在延安提出了联合政府的构想,已经远远不是追求共产党的地位合法化、保留一定军队的政治诉求了,而是共产党要全面参与国家政治。
随着苏联的出兵东北和美国两颗原子弹的投下,日本帝国终于投降,国共两党对日伪区和沦陷区的接收竞争随即开始。这时,踌躇满志的共产党遭遇了严重的挫折,美苏一致表示,战后惟一的受降方是国民党;更要命的是,在共产党不知情的情况下,国民党与苏联签署了条约,以承认外蒙独立和出让东北部分主权为代价,想换取苏联对国民党的支持和对共产党的限制——这一条约的签订,随即让共产党在东北的形势空前恶化。(由于中苏条约的签订,明显不利国家主权,特别是要承认外蒙的独立,有可能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聪明的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宋子文及时辞职,把职务“让”给了王世杰,后者在苏联的催促下无奈地赶在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前一天签约。)1945年的国共谈判即在上述背景下展开,可以说,中苏条约的签订,使共产党只能在无奈的低谷中接受了苛刻的谈判,其能提出的条件又只能回到过去的政治地位合法化、保留一定军队和解放区自治。
然而历史却是复杂多变的,就在共产党遭受同属共产阵营的苏联的切实伤害时,美国也给予了国民党切实的伤害,要求国民党对政府进行改组,推进民主化进程,否则不能提供有效援助,这一要求直接让国民党陷入政治上的被动,不仅共产党掌握了有力的抗争武器,中间路线的民主党派也活跃起来,向国民党提出了政治诉求,国民党内部则陷入严重的争论与分裂。于是,正如本书作者所说的,“国共两党都从各自的盟友那里遭遇到一次结结实实的政治伤害,反过来,又都从各自的意识形态的敌人那里拿到一笔不菲的政治红利”。在此背景下,共产党与民主党派用美国提供的“政治武器”向国民党提出了挑战,并使后者被迫做出了至少是表面上的让步,宣布同意宪政的尽快施行,并放弃一党专政,但随即遭到党内的反对,连表面的文章也做不下去。
政治是实力的较量,表面的让步并不能使国民党放弃真正的专制思维,党国一体,中华民国在国民党方面看来就是本党创造的,绝无主动交出的可能;更要命的是,随着世界两大政治阵营的形成,国共之间的竞争,不可避免的成为世界政治的一部分,美、苏的介入,让局势更为复杂。当时政治角力的核心是政治民主化和军队国家化,在政治民主化上,国民党坚持认为现在还不到实施宪政的时候,要按孙中山的遗言继续实行训政,逐步向宪政过渡;在军队国家化上,共产党基于以往的教训,断然不敢将军队贸然交出,否则有可能再度濒临覆灭的境地,必须要等政治民主化后才能将军队交给国家,而不是交给当时的国民党独裁政府。表面风光的中间路线一度非常活跃,一方面要劝国民党实施民主,另一方面劝共产党交出军队,然而,一切归根结底要靠实力说话。国民党最终认识到,如果不能从军事上给予共产党实实在在的教训,甚至是在军事上完全击败共产党,则政治地位无法稳固;在另一方,共产党也意识到,不对国民党的咄咄紧逼给予有效的反击,甚至是战胜国民党,则政治地位亦无法体现。所以,当英明一世的美国人马歇尔来中国调停国共矛盾时,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组织国共双方谈判的所有成果只是一纸空文,一切要以战争的结局来说话。所以,马歇尔最终醒悟过来时,便迅速的抽身了,静静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战争。随着战争的逼近,中间路线也完全破产了,国民党不再给他们任何的生存空间。第三次国共合作最终没有成为现实,似乎就要实现的联合政府也最终没有可能去实现了。
那么,《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1944—1946年间国共政争》书腰的一句宣传语——“谁能相信,中国曾经离宪政如此接近!”,注定只是推销图书的美丽噱头了。那时的中国,何曾与真正的宪政谋过面?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