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Depczyk曾给《经济学人》画过这么一幅插图:人肉之躯在与机械骨骼和电路肌肉的机器人的“马拉松”中,被一举超越并从此远远甩在后面。这幅画最好的注脚,是列昂季耶夫在1983年的预言:“人类如今是生产里最重要的因素,但这个角色,注定会像马匹一样走向没落。”麻省理工教授埃里克·布林约尔松(EricBrynjolfsson)与安德鲁·麦卡菲(An-drewMcAfee)最近的这本小书,《与机器赛跑》,再一次把这场“马拉松”带进大众的视野。两位教授援引雷·库兹韦尔(RayKurzweil)的“棋盘下半场”理论,大声疾呼“马拉松”已过半程,而机器正挟技术的指数效应之威加速超越。安德鲁的TED演讲,意味深长地以KenJennings的话结尾。这位Jeopardy(《开心辞典》老祖宗)的常胜将军在完败于IBM超级电脑“沃森”后,怀着敬畏之情道:“我,愿臣服于新的计算机领主”。当然,《与机器赛跑》关注的并不是这场“马拉松”的结局,两位教授心忧的当下,棋盘下半场的技术提速加速了经济失谐与社会契约的破坏,使失业成为当前社会的头号问题。作为管理学教授的他们,呼吁组织创新和人力资本投入,同时颇具建设性地提出包含至少十九项措施的行动纲领。在书的结尾处,两位“数字乐观者(digitalopti-mists)”相信人类在可预见的将来能与机器共生,而世界在愈加开放的“数字新疆域”欣欣向荣。
这样的《欢乐颂》式的结尾无疑能给读者带来重拾乐观的勇气,可是书的结尾并不是“马拉松”的结尾。对于期待戏剧化结局、希望穿过时光的重重迷雾看到“马拉松”终点的很多人来说,这本书才刚刚是个引子。
搞信息技术的人在这场“马拉松”中的角色,无疑是模糊的,一方面是观众,另一方面更是参与者;更要命的是,在代表人还是代表机器这个原则问题上,无法有清晰的立场。作为一个信息技术产业的从业者,我最近不幸沾染了些“数字悲观者”的忧思,在2013年1月28日写下了这么一段如同卡夫卡式梦魇的微博:
“阶段1:如凯文·凯利所言,机器人做高生产率的重复性工作,人做实验、玩、创造和探索。三产接受一、二产业的失业者。阶段2:机器人进入服务业,人与机器人比例接近N:1(N<10),人类开始懒惰,部分机器人觉醒,但未失控,参看电影《我,机器人》(I,Robot)。阶段3:机器人起义作为地球的新统治物种,人从食物链顶端退下,参看电影《黑客帝国》(Ma-trix)”。
微博对字数的限制局限了表达力,本文试图进一步还原这个梦魇。人类与机器相处的三个阶段,颇似吸食鸦片的过程,初时晕眩恶心(阶段一),慢慢舒服成瘾(阶段二),最后衰弱颓废(阶段三)。
现在处于阶段一。凯文·凯利在2013年第一篇博客中谈及机器人与人的分工时讲到,机器人做高生产率的重复性工作,人可以多“浪费时间”在实验、玩、创造和探索上。这似乎是一种完美的共处方式。然而,这里说的人,只是社会结构中的一小部分;这里说的机器人,也并不是机器“人”,甚至不算是人形机器(Hu-manoidRobots),正是它们(是的,它们)在生产线上装配,在危险区域作业,在重复性、程式化、需要高耐力和长时间专注力的行业,逐步取代了大量的低技能工人。在第一、第二产业中,这一幕每天都在发生。富士康大陆员工已逾130万人,可以想见,未来3年如果有100万机器人进入流水线,昔日车间里的人头攒动,被静穆有序的机器代替,虽然机器不会跳楼,可那百万的人又何处求生呢?
与此同时,具有更高智慧的机器正在进化中。《与机器赛跑》列举了机器在模式识别、复杂沟通等方面的进展,其中不乏机器战胜人的例子,如国际象棋的高阶推理。然而,莫拉维克悖论(Moravec"sParadox)指出,人的高阶推理需要的计算力是非常有限的,相反一些低阶的、基于直觉和感知反应的能力需要巨大的计算力。认知科学家史迪芬·平克在《语言本能》(TheLanguageDistinct)里写道:“当新一代的智能设备出现,那些股票分析师、石化工程师和假释委员会的成员们要当心位置被机器取代了。而园丁、接待员和厨师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则太平无事”。加上凯文·凯利列举的从事“实验、玩、创造和探索”的文化和科研产业,第三产业无疑是人类工作的避风港。
书中引用另一麻省理工教授ThomasMalon关于高度专门化(hy-perspecialization)的建议,对工人进行专业化的教育来提升细分领域里人的竞争力,以应对在传统产业人类被边缘化的挑战。然而,这个建议可能治标不能治本,要知道,高度专门化的提出是针对人与人的竞争,而非人与机器的竞争。为避免类似内德·勒德(NedLudd)追随者砸烂纺织机的事件时隔200多年后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第三产业必须发挥“泄洪”和“蓄水”作用。当然,迎接失业大军的洪流,以静制动是不够的,除了人力资本投入,技术应当发挥重构秩序的作用,就像国内电商在侵蚀传统零售就业的同时,也造就了无数草根企业家(personalentrepreneurship),更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能够容纳千万就业机会的物流和配送产业。书中建议“把数量不断膨胀的中等技术工人和日益廉价的技术结合起来,共同创造价值”,这一定是大势所趋,但需要极大的智慧。
阶段二是“马拉松”的转折点。机器人,已经表现为人形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入社会的各个角落。这要感谢两个条件的成熟:一是机器人在大规模生产上面的驾轻就熟,尤其在生产机器人上(是不是很熟悉?这与用高阶编程语言编写该语言自身的编译器类同);二是机器智慧的发展。人工智能在二十世纪末经历了长长的“冬天”,尤其是对脑计算的仿生(如神经网络),在蛰伏了二十年后随着深度学习(DeepLearning)等新技术潮流的兴起而重新复苏,并且在充沛的计算能力支持下达到新的历史高度。可以预见,人类届时几乎会全部退出第一、二产业,只留下一部分科研和管理人员。那第三产业呢?对不起,随着计算力能够支持莫拉维克悖论所指的“基于直觉和感知反应的能力”,机器人已经大量进入服务业。其覆盖面更何止是园丁和厨师?机器人学三定律的宗师艾萨克·阿西莫夫曾在小说《我,机器人》中描绘出这一场景:2035年,地球上每15人就拥有一台智能机器人,它们甚至渗入了家庭生活,充当起保姆。不须2035年,擅长制造各类机器人的东洋邻国一定已经造出了机器人女优。
有理由相信,在这一个阶段,人类对机器人的信任是有保障的。三定律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机器人设计的各个环节。机器人的自然反应能力和机械学习能力与日俱增,但人类控制着个体机器人的知识来源和举一反三的学习能力。机器人就如同有智障的、又在某个专业化领域得到特殊训练的“人”,驯化、木讷而干练。但注意,人类的这种控制只能施之于个体机器人,人类不得不接受机器的能力在“后台”,即中央数据中心,得到日新月异的提升(这是大数据时代无法选择“不”的命题)。超级计算机在对知识的循环迭代中会“突变”产生情感、自主思想等生命特征。无独有偶的是,好莱坞的不少科幻片中,“生命和独立意识”的觉醒,往往不是发生在个体机器人身上,而在中央数据中心不具人形的超级计算机,如《我,机器人》里的“薇琪”,而这样的超级计算机,最终有很大可能发展为类似《黑客帝国》里的机器世界的母体(Matrix)。
问题是,人类社会将进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是马克思想象的“物质极大丰富、精神极大丰富”的大同世界,还是科幻片里一部分人享受“机器红利”并利用机器军队统治绝大多数人的悲惨世界?如《与机器赛跑》中所言,我们可以容忍甚至赞美结果的不平等,但初始机会的平等对社会的效率和公平至关重要。对于广大中低收入人群而言,如何创造与机器以及机器拥有者在机会上的平等?再往宽里说,机器的全天候服务势必造成人类的懒惰,“用进废退”是自然法则,那怎么才能激励人类作为种群的饥饿感、危机感和活力?即使现在还没有答案,但仍有理由相信,在阶段二,人类社会有可能达到一种平衡生产效率、生活体验与地位安全的高级社会状态。当然这需要决策者、社会学家、管理学家和全民的智慧。
阶段二有可能是人类文明的巅峰,因为在阶段三,机器的智能将超越人类,这个时间点,雷·库兹韦尔认为是在2045年。更重要的是,机器人的“生命和独立意识”广泛觉醒了。这意味着,机器人真正作为一个新的物种进入地球的编年史。对于人类来说,“赛跑”变成了“TheSurvival”的真人秀,甚至是一场“Winordie”的战争。在近万年的文明史上,人类从没有遇到如此生死攸关的生存危机。很多人乐观认为,人类与机器人可以携手共生,我以为是不切实际的。人类可以与较低等的生物共存,可以与机器共存,但不能与一种具备同样、甚至是更高智能的机器人共存。反之亦同,机器人也同样不能容忍与人类的共生,尤其是面对曾经的统治者。在这场战争起始的时候,机器人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即使可能有相当一部分低智能、高体力的机器人站在人类这一边。而战争的最坏结果就是,人类从地球食物链的顶端退下,成为机器人的附庸,《黑客帝国》揭示的一种极端可能是人类成为机器人复制和利用的生物能源。
那人类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早期防止这一悲壮结局的发生呢?早在1927年,哈夫洛克·霭理士(HavelockEllis)就疾呼:“当前文明的最大任务,是要让机器回归本位,让机器成为人的奴隶,而非人的主人。”那人类有没有可能依靠三大定律的安全阀呢?这个安全阀一定不能是伦理层面的,也不能是一段逻辑代码(太容易hack了),它必须是一种内嵌在核心芯片里的、类似“保险丝”、具备瞬时熔断的机制。可即使是这样一种机制也许也是不保险的,它无法保证触发条件不会被屏蔽。何况当高智能的机器人控制生产流程后,完全可以删除这种机制。
又比如说,不发展机器的高阶智能。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不太可能。人类对中央数据中心的超级计算机形成的依赖是不可逆转的,国家安全和商业利益是最大的推手。即使是在今天,已经有一个后台的庞大机器比你更了解你了。而这样的超级机器,必然在枯燥、无生命的数据中进化出自尊、自由、情感等生命的特征。
所以拯救人类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人类自身进化为更高级的物种,并且在智力和体力上能够对抗机器人的崛起。无数先哲已经梦想和试验这一方向。从弗兰肯斯坦,到凯文·凯利的以“生物机械化、机械生物化”为主线的共同进化(coevolution),到雷·库兹韦尔的生物智能与人类正在创造的非生物智能的紧密结合。通过机器和技术来释放并倍增人类脑力和肌肉的潜力,这是人类非线性进化的途径。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例子已经比比皆是,《与机器赛跑》中引用了一个例子:一对美国业余棋手在国际象棋自由式锦标赛中,通过与3台计算机的梦幻配合,战胜了最优秀的人类棋手和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又比如说,类似钢铁侠盔甲的动力外骨骼(Poweredexoskeleton),通过机械动力,全方面提升了人类的速度、力量和耐力。
利用机器和技术共同进化,创造出更高级别的人类。这是自上帝(或自然)造人后,人类迈出的超越自然演化进程的最大一步,人类通过技术实现自我的重造、自修改和自优化。正如曾经担任爱因斯坦副手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教授弗里曼·戴森(FreemanDyson)所说:“技术是上帝的恩赐,他(是的,他)或许是生命之外上帝对我们的最大恩赐,他是文明、艺术和科学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