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中说,面对绝境只有两种方式: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岸行走,或者去城里的后街凝望废墟。在《喀拉布风暴》中,张子鱼面对爱情的无助困境之时,像很多人一样在感情受挫之后选择流浪或徒步旅行,他选择了远走大漠。人生的无常不仅在于给人以无力感,还在于无常的流动状态赐予另一场流动的盛宴在前方等待着我们。这就是红柯最新作品《喀拉布风暴》的开头,斜阳般的忧伤在大漠深处上演了一场深沉的爱情旅程,开启了几位年轻人为爱行走的步伐。《喀拉布风暴》告别了当下爱情叙事里的狗血剧情,回归爱情的本能,从深沉而狂躁的大漠风暴开始,塑造一场属于几个年轻人的流年盛宴,书写了属于他们人生的“喀拉布风暴”。只是,在红柯的笔下,他们的“喀拉布风暴”更像是大漠深处的一场流动的盛宴,就像海明威回忆着巴黎,红柯虚构着大漠。
大漠深处的骆驼,据说是世界上对爱情最忠诚的动物。当年的波斯商人就利用骆驼这一伟大的弱点,让母驼在前方引路,从而带走那些极力护佑母驼的公驼们走出沙漠,即使母驼最终一个个累死在沙漠,公驼也从不放弃追寻的脚步,朝着残阳如血的沙漠深处坚定地一路跋涉,哪怕最终得到的不过是母驼的几根硕骨。在红柯的笔下,大漠深处的张子鱼和孟凯亦复如此。当年在大学里因自卑而自尊的乡下小伙张子鱼在都市女孩的面前经历过难以启齿的无助之后,毅然选择离开西安远走大漠,独自在残阳风暴里舔舐伤口。作为地理研究者的他,在大漠深处以地精为食后,在大漠的雄浑和风暴的勇猛面前,从感情的创伤中涅槃出一场与叶海亚的携手走入大漠的爱情盛宴。叶海亚另择栖息的肩膀,让从高中开始就一直追求她的孟凯陷入了几乎自毁的人生道路。孟凯也向大漠深处走去,为爱而不断学习着张子鱼的“爱的能力”,希望将叶海亚挽回到身边。在这场优雅的厌倦旅途中,孟凯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向骆驼一样一路追随,最终他依旧不得不接受张子鱼与叶海亚的婚礼邀请……
即使当年恋人已成他人之妻,孟凯依旧没有放弃对叶海亚的攻势,而这一次他所选择的是挖掘张子鱼的陈年往事,希望以此来挽救一场爱情的回归。因为,孟凯知道,张子鱼虽然在大漠深处吞食着地精,与叶海亚度着蜜月,但他当年的感情伤口依旧没有愈合。在一系列的走访之后,孟凯发现了当年张子鱼从走出穷乡僻壤到孤僻的高中生涯再到远走大漠之间有着让他能够原谅他的因素,他也就逐渐地试着放下,开始走出自暴自弃的自毁人生,做起了当年让张子鱼与叶海亚在一起的壮阳药地精的药材生意。而张子鱼在大漠深处的摄影却鬼使神差般,刊发在他当年让他远走大漠的恋人李芸丈夫的版面上。而在张子鱼远走大漠之时,李芸也没能放下那段感情,在消息断绝的苦苦等候之下与他人结成家庭了……
由此,作者牵引出张子鱼、孟凯、武明生和叶海亚、李芸、陶亚玲三男三女的人生故事。故事的情节在这样的描述之下,似乎变得有些复杂。但,就像红柯选择了雄浑阒寂的西域大漠作为故事地点一样,他的笔端处处展现着深沉的阒寂,撇开了当下流行的残忍与疯狂,而选择了波澜壮阔的时空转换与空间跨越,不仅揭示了书中人物的前世今生,还在他们命运交织之下的情感纠葛中展现出上世纪最后三四十年的社会结构所导致的人生道路。而他们向往着冒险家斯文•赫定当年的大漠之旅,向大漠出发的精神深处涌动着对工业社会文明的厌倦与对原始自然的心灵回归:大漠塑造着生命的厚重,风暴构建着人生的坎坷,风暴过后存活的燕子,一如生命的坚韧与爱情的执着,地精这种汲取精华而茁壮成长的药材则坚定如初地守候着风暴的来临,风暴过后,地精坚守,燕子回巢,而驼铃依旧,一如他们对爱情的坚贞不渝,而沉淀下来的人生经历,带给我们一段残阳般的忧伤,雄浑而又深沉。
作者红柯当年大学毕业之后,便怀着对新疆大漠的向往,一头扎进了西域塞外,在那的十年生活体验让他善于从新疆汲取素材,从残阳大漠中感受生命的力量,从塞外瀚海体验着异域风情,这些都成为他写作生涯中的鲜明特色。从当年的《美丽奴羊》、《黄金草原》、《西去的骑手》、《乌尔禾》,再到如今的《喀拉布风暴》,无一不是取材于偏远荒凉而又富饶瑰丽的塞外大漠。塞外大漠给红柯的写作带来生命本能的力量感,而异域风情则给他的写作带来瑰丽的想象力,简洁有力的表达一直是红柯的叙事风格,这种直接而简洁的写作语言,让我们在西域大漠的生命场景中能够亲切而又直接地感受到生命的本相。在工业烟囱直至苍天的现代都市里,红柯依旧将古朴苍凉的大漠作为写作的背景,展示的正是他在大漠生活之后对工业文明时代人性退化的失望与厌倦,以及对回归自然的生命体验。而《喀拉布风暴》,或许就是红柯在新疆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感悟,对自然生长而不被异化的生命追求,对人类古老而美好的精神怀乡。如此而言,《喀拉布风暴》也是红柯精神与心灵的“流动的盛宴”。
这部从开头读来像一本新疆风物志的小说,一开始就用大漠的浩瀚开始了辽阔的书写。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跨越到当下,从新疆大漠跨越到陕北大地再到中亚各地,从新疆风物到陕北风俗,从塞外大漠到繁华都市,都被红柯攘括在这部爱情故事之中,家族史的穿插更让作品增加了历史的厚重感,社会变迁带给他们的人生阅历则让我们对现实产生更多的思考,这些都足以看到作者的雄心。更主要的是,作者着重描绘的大漠风情让我们对大自然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和,大漠所展现的神秘与诗性,工业文明时代的我们再一次感受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崇敬;而孟凯在挖掘张子鱼家族秘史之后的人生思考,则展现了作者对人性光辉与情感真爱的价值取向;几对主人公对当年恋情始终没能放下而又最终释怀的曲折经历,在家族史与生命史的交织之下如同残阳大漠,高贵得如同经历一场优雅的忧伤之后,神圣的情感终于如同喀拉布风暴过后的骆驼与燕子,迷途知返,倦后回巢。
每个人都有着属于每个人的生命秘史,在工业文明之下被机械化的道路上,我们难免无法得到宽慰的生命体验,但当我们回归理性与自然,我们在面对如同浩瀚而又深沉的西域大漠之时,我们就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所在就在于风暴过后的平静,人生的经验向地精那样沉淀成一段岁月的精华,而我们本能的爱,或许正如作者在书中借助在大漠孤烟下独自舔舐伤口的张子鱼所说的那样:“真心爱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就像沙漠,到了沙漠才明白要爱就毫无保留,一点不剩地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交出去,梭梭红柳骆驼刺在沙子里吸不到水分就在空气里吸,空气里吸不到就在太阳一起一落的温差里吸,吸到的都是真实的东西,一点假都掺不了,沙漠里都是真实的东西,再没有比戈壁沙漠更真实的地方了。”又或许,在孟凯看来,爱正如加缪所说:“爱是不知限度的,如果我能把一切都抱在怀里,就算姿势不够优雅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