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先生论述了文字作为交流工具的缺陷,既不直接也不具体,还需要理解和转化;语言显然就要直接具体得多。而农民正是在乡土这个熟人社会中以语言作为主要工具直接交流的,这也是乡下人识字不多的重要原因,至于陌生的城里人则只能主要依靠文字来间接交流了。这也说明,文字有时是苍白无力的。然后,文字也有一种功能,那就是记录,当文字把语言真实的记录下来时,文字的感染力可能要超过语言本身,这也是纪实作品感人的重要原因。那么读罢《农民为什么离开土地》我就有这样的感觉,10个省18个月20个村庄数百人的真实访谈记录,远超过一般学术作品的概念式叙述,再次让我有些麻木的三农神经痛楚起来。不管怎么说,三农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中间充满了农民的艰辛和泪水。
今天,中国有2.6亿农民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故土,正在城市中徘徊,这是为什么?可以直接地用一句话来回答,工业化、城镇化的一般规律,但太统筹、太宏观。作为主体的农民,他们是怎么想的?这不是简单的经济问题,也不是纯粹的社会现象;既有客观上的无奈,更有主观上的拼争。
首先,基于经济原因的考虑是农民进城的最大动力。一句话,城里能挣到钱。
为什么农村挣不到钱?因为工业是生产效率更高的门类,而且牢牢地将农业控制在原料供应的地位,客观上存在着工农产品价格剪刀差。但农民也是可以自己工业化的,比如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乡村工业浪潮,可惜的是,到上世纪90年代后这些良好的势头停止了。在国企改革、外资进入、经济整顿等因素的冲击下,乡镇企业逐渐式微,农民就地工业化的路径无奈中断,于是只能向更远的地方去寻找就业的岗位。与此同时,财政制度改革造成的县乡财政困难最终也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演变为农民头上的沉重负担,一时间,农民负担造成的农民抗争与带来的社会矛盾成为严重的现实问题。更要命的是,随着农产品供给状况的改善,农业效益不是在增长,而是在下降,农产品价格的长期徘徊与农业生产资料的快速上涨形成鲜明对照,种地不挣钱还要负担沉重的税费,农民的逃离也就成为必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农业挣的钱不仅少而且不好挣,要靠天吃饭,还要面临无情而难测的市场风险。
为什么城市却能挣到钱?因为上世纪90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终于扫清了意识形态上的最后障碍,出现飞速增长,中国制造突飞猛进,整个中国几乎成为一个世界大工厂,对于劳动力的需求客观在增长。尽管血汗工厂们给农民的工资是低微的,但已经远胜种田的收入了。而且种地与务工这两种收入的性质是不样的,种田是经营,面临着种种风险,最终的收益不仅周期长,而且未知数太多;但进城务工就不一样了,是就业,除过遇上恶意欠薪的企业外,农民工每个月可以安然的领到自己的工资,这与种田相比,无疑是轻松了许多。
其次,对于城市生活的追求是农民进城的一个重要因素。与农村生活的单调相比,城市的生活丰富多了,特别是工作一天后的夜生活,简直与安静的农村成为天壤之别,多少年轻人为此而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农村,他们就是要享受城市的生活,而挣钱还倒成了其次的理由。更不要说城市的生活设施、公共服务、出行便利等方面的优势了,农村差距更大。所以,一些人甚至认为,农民的生活其实只能算得上生存,根本谈不上生活。在城市进而呆得越久,对于城市的生活也就越向往。
挣钱+享受生活,基本是农民进城的最主要原因,但还不全面,若要再丰富一下这个问题的回答,还可以归纳出几点:
第三,对于农业辛劳的躲避。在多少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关于农人们的赞誉、对丰收喜悦的描述,但这些都无法代替真实的农业生产劳动的辛苦,特别是机械化无法施展的情况下。以我经历过的传统三夏为例,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述,仅收割过程中麦芒的划伤就相当痛苦,一遇汗水浸淫尤为明显,更不要说烈日下弯腰收割的重体力劳动,还有小麦运回打晒场后的三遍打晒。每次打晒都要把麦捆一点一点摊开,然后碾打,把麦秆与麦粒分开;再扬麦,把麦粒中的麦糠分离出去;再晒麦,等干燥后运回家中的粮仓。我最为烦躁的就是麦糠钻入衣服之时,那种扎、痒、刺痛的感觉简直让人抓狂。可以说,只要一经历传统的那种三夏,就可以真正体味到什么是粒粒皆辛苦,那种辛苦远远超乎“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类悯农诗的描述。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在的农村年轻人既不会种地,更不愿意种地。他们坚定了信心,一定要走出去,不再像父辈们那样辛劳!
第四,人生梦想的不懈追求。对于农村人来讲,可能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伴随着庄稼的播种、生长、成熟、收获而一年又一年,而且农村似乎也是封闭的,在一个定型的熟人社会中过着类似于社会隔绝的生活,完全可以“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代又一代,亘古不变。但现代社会将这一田园牧歌场景完全打破,更多的农村人希望改变自己的宿命,在城市追寻人生的梦想,在更广阔的舞台,争取人生更多的机会。就像《农民为什么离开土地》一书描述的:进城务工的人们“虽然过的是常人无法忍受的艰辛生活,做的是既脏又累又没有丰厚收入的工作,但我却发现,这些在城市人眼里邋遢脏乱,甚至有些卑微的人们,心里却都有一个简单而又执著的生活目标,为了这个终极目标的实现,他们风雨无阻、任劳任怨地工作,在他们的心底,永远相信幸福之花总有一天会为他们绽放!”
第五,社会舆论的内心恐惧。不仅是城市人看不起农村人,就是农村人自己也看不起农村人,是否进城在某种程度已经演化为一种农村人人生经历的必备标签,不管有没有能力进城、是否在城里挣到钱,进城作为一种形式至少应该有,而留在农村某种程度上就只能等同于“没本事”了,连找对象也要受到影响。那些或许有些想法愿意留在农村就地创业的年轻人在无形中受到了这样那样的社会压力,也只能随大流进城走上一遭,回头再说。
这些基本上就是进城的主要理由了,我想概况成一段话:进城是农村人基于艰苦生活的无奈出走,也是对美好城市生活的不尽向往;是对于千百年来农民命运的不屈抗争,也是对艰辛低效农业劳动的本能躲避,还有对留守农村受人鄙视的内心惶恐。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