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伽梵歌》中的阿周那问克里希那,彻悟的人的本质是什么。“他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举止?”
看过克里希那吉及听过他演讲的人,也时常问同样的问题。这一章或许能提供一些答案,但是并不完全,因为克里希那吉的奥秘是深不可测的。
克里希那穆提已经九十岁了,四十年来,他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在印度时,太阳一升起他就醒了。他会在床上躺一会儿,他身上的每一个感官都是清醒的,脑子里也没有任何妄念,直到彻底回神他才下床。接着他开始做瑜珈的体位法和吐纳术。他通常花三十五钟做吐纳术,花四十五分钟做瑜珈体位法——身上的肌肉、神经系统以及皮表的细胞都得到充分的锻炼,呼吸也变得自然而调和。
八点钟克里希那穆提开始吃早餐,内容通常是水果、烤面包、牛油和麦片,有时也包括印度的依德力斯或得萨斯,以及蒸米糕加椰子甜味料。在早餐桌上,他通常和亲近的伙伴们讨论教育、校务、意识、电脑、人工智慧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人类的烦恼之源。他询问大家有关印度和世界的消息。大家很自由地讨论印度的情况;其中的暴力、腐化和价值观的衰败;还有人类的未来和人类心智的突变。每个问题都被提出加以探索;每个人都参与讨论;即使在讨论时,大家都有一份祥和和井然有序的感觉。
他对于各种外在情况——尤其是政局——所抱持的态度相当天真,但是有关人类心灵的问题,他的关怀是极为深切的。他时常停顿,让心智安住在问题中,他的反应充满着热情和威仪。上午如果进行对谈,早餐的讨论就会短一点。九点三十分小组讨论结束之后,我们再度聚在一起探讨到十一点。如果个人有特别的问题或痛苦,便和他私下谈话。有时他会把他们领进屋里几分钟。没有小组讨论的时候,他和伙伴们可以谈上两三个小时。我们讨论死亡,上帝的本质,还有观者和所观之物的问题。所有最深刻的洞见,都是从这些讨论中披露的。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静躺三十分钟,阅读《经济学家》、《时代》或《新闻周刊》等杂志以及有关大自然的图书或者侦探小说。他很少阅读严肃的书籍,但是周围的人都提供他很多有关这个世界的资讯,譬如科技的发展和人类退化的各种现象。中午他洗个非常热的热水澡之后,再接受油压。午餐时间是一点整。他通常吃印度餐,没有油炸食物,而且很少有甜点。他喜欢吃辣椒,不过只允许自己吃一小块。午餐时间,讨论再度进行,有时也有来宾参与。
讨论的话题包括国际事务、科学的新发现、战争、核武等等无解的问题。克里希那吉非常好奇,他提出的问题都很深入。科学的新发现令他着迷,有时他也预测一下未来。他说的话远远超越他的时代,他能洞见国际事件的意义,而且能把它们与整体宇宙相连。他时常询问来访的客人:
“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它为什么会丧失所有的创造力?”但是没有任何答案能令他满意。他时常要求那些比较认真的人在心中保住那个无解的问题,并且觉察其中的暗示。心智退化的问题必须被提出来,心智必须保住这个问题,必须深思。
他觉察的范围广阔得令人生畏。他有一次对我说,有些问题应该永远保持在心里。
午餐时,克里希那穆提继续早餐时的讨论,偶尔他也会说些故事——他和动物之间的趣事,圣彼得和天堂地狱的故事,还有苏俄人民委员的笑话。这些趣闻虽然重复讲了许多次,但仍旧充满着幽默和雅趣,因为他完全没有恶意。在陌生人面前,他显得很害羞,因此其他的人必须打破那令人尴尬的沉默。
多年来他会见了无数的人,其中有托钵僧,佛教的出家众,无上瑜珈的修行者,还有行脚的瑜珈士,都前来向他讨教或寻找慰藉。他从不拒绝他们,这些穿着黄色僧袍的出家人,往往能激起他最深的同情。从70年代初期开始,有两名耆那教的僧人开始来参访他。他们每一年都来,而且总是在一年前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日期、时间和地点。因为一年有四个月是雨季,僧人必须停止行脚。四个月一过,这两名出家人便开始他们的朝圣之旅。有时他们会走七百哩路来到孟买参访克里希那吉。其中一位僧人患有白血病,另外一位则年纪很轻,有一对非常美的双眼。他们在嘴上绑一条白布,因为即使呼吸都不能伤到一只小虫子。他们不会说英语,我必须替他们翻译。我坐在门槛上,他们和克里希那吉一起坐在草席上;因为按照修院的规矩,出家人是不能和女众坐在同一张草席上的。他们非常热切地探索。很年轻他们就否定了自己的身体,但并没有因此而解脱。克里希那吉非常温柔地对待他们,总是花很长的时间和他们进行讨论。有一年这两名穿白衫的僧人没有出现,我们很难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他们的教派领袖感觉到他们开始反抗权威,于是不准他们再来参访克里希那吉。
午餐后,克里希那吉通常要休息一会儿。四点以后他开始接见访客。一名快要失明的妇人前来见她,他把双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替她治疗;一名丧子的访客坐在他身边,他握住她的手,象征性地抹去她的眼泪,替她治疗内心的创伤。一位困惑的年轻人在这个充满暴力的世界里迷失了,于是前来向他寻找答案。
70年代的末期,他见的人比较少,但是到了九十岁,他又开始来者不拒地接见所有的访客——譬如一位幻想自己能和卫星沟通的年轻人,一名充满着痛苦的女人,不论老少或残疾者,他都毫不倦怠地接见他们。
他的名字和教诲举国皆知,包括喜马拉雅山的修院和学术界。印度的佛敦徒到今天仍然认为他是讲龙树中观的伟大导师,印度教的上师和萨图则认为他是讲吠檀多不二论的伟大觉者。他们都承认他是这个时代最博大精深的老师。
傍晚太阳快要西沉时,他开始出外散步。九十岁的他步伐仍旧很快,身体依然那么挺直。他的好友以及他们的孩子、孙子时常和他一起散步。有时他握着其中一名小女孩的手,和她边走边笑。他们一走就是三哩路。他和天地同息,静听远方的声籁。有时他宁愿一个人去散步,他的心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他说在散步时,心中没有一个妄念。
回家之后他盥洗一下,再做一些瑜珈的吐纳术。他晚餐吃得很简单——沙拉、水果、坚果、汤和蔬菜。他偶尔和友人一起共进晚餐,此时他总是给人一份永恒的感受。他的手势展现了老师的风范,他的嗓音充满着能量;空寂一波波地涌进屋内。
他对于所有的挑战都保持开放。他从不停止观察、聆听或质疑,克里希那吉很少引用任何象征,对于大河他却有一份认同。1961年他在孟买演讲时如此形容恒河:“这条河有源头也有尽头,但是那源头并不是这条河,而尽头也不是这条河。这条河就在两者之间,它流过村庄和城镇,每一样东西都被它收纳。它被馊水和垃圾污染,但是几哩之后它又变得纯净了。鱼儿活在河里,人们饮用河水,它滋养了无数的生命。河水的压力巨大无比,它能够自我净化。赤子之心就像这条河,它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是超越时间的。”
他在行走、说话、擦鞋或清除路上的石块时,都不浪费任何能量。上年纪之后,他双手的颤抖比从前更明显了。污染和噪音时常造成他身体上的反应,他会得一些不知名的怪病。他会变得神志不清,声音转成童音,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很容易晕倒。这时他身旁通常都有可以信赖的人,而他也都能自己痊愈。
他和大自然的关系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能和自然结成一体,感受它的脉动。最近他还谈到当外在的声音停止时,他可以听到大树内在的回音。动物和鸟儿都信任他,我曾经看见他独自坐在花园里,把炒饭洒在草坪上喂鸟:那些鸟儿距离他只有几寸远,有些还停在他的肩膀上。他把布朗宁的诗改了几个字用来形容自己:“如麻雀一般害羞,像燕子一样任性。”
他就寝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分,睡前他会回顾一整天的活动;一瞬间这些记忆就被粉碎了。睡觉时克里希那吉像鸟儿一样自然地把身体收起来。他不喜欢被突然摇醒。他说他很少做梦。早上起来时,他的床单连一点皱纹都没有。
他愿意尝试各种的草药和《吠陀经》的自然疗法;但是他对现代医药却敬而远之。他对食物有特别的嗜好,有时他把牛奶和橙汁混在一起,有时放弃牛奶,又有些时候只吃生食。他的朋友都觉得他很有趣。他从不让任何人向他顶礼、膜拜,如果有人这么做,他会立刻回敬对方。
公开演讲有时一来就是七千个人,他仍然穿着镶红边的多蒂和蜂蜜色的长袍。他走上讲台,四周都是人,但是接触不到他。讲台上的克里希那吉显得光华四射,具有一股强大的摄受力。
他说话时背脊挺直,嗓音清晰,脸上没有岁月的痕迹,双手安适地放在腿上;有时会做出一些象征性的手势,犹如在阳光中开展的花瓣。两个小时之中,听众默然无语,连身体的动作都没有。演讲结束,克里希那吉通常静坐一会儿,然后双手合十向听众示意。接着群众便大量涌到他身边,他的身体因为充满着能量,显得微微颤抖,他让那些涌上来的群众握住他的双手,然后才慢慢脱身。克里希那吉从讲台上走下来,人们挤得他几乎无法走路:他们弯腰向他顶礼,他慈祥地摸着他们的脸孔。他伸开两只手臂,像狮子一般稳重庄严地穿过大厅,眼神和成千上百的人交会。一哄而上的情况很难避免,但是他的定力往往能维持住秩序,人们自然会让出一条通道给他。坐进汽车里,陪同他的人如果想关上窗户,他会加以制止。车子开往大门口,一路上他都把手伸出窗外,那些群众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接受他的祝福。警察看到涌上来的人太多,于是命令他们离开。克里希那吉握着那名警察的手,温柔地制止了他。那名警察立刻放下警棍,跪下来向克里希那吉顶礼。克里希那吉下车将他扶起。回到车里,他仍然握着他的手。车子开动时,那名警察还是不肯松开他的手,一直跟着车子跑了很久。
一群孩子等在佩达尔路的公寓外,手上拿着茉莉和玫瑰串成的花环,象征着珍珠、红宝和绿宝。他优雅地接下花环,套在颈子上一会儿,才把它交给旁边的孩子。和他相处一直都是很辛苦的事,他像一团熊熊烈火,身边的伙伴必须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习惯。有时他会拷问他的朋友,要求他们全神贯注地观察。他总是很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人是否对别人的话语产生强烈的反应。退化的心智根本无法在他身边逗留——你如果不能与他并驾齐驱,就会被远远抛在后头。这股能量实在太强,如果不能进入其中,你就毫无立足之地。
他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是心智从不懈怠。他说他上了年纪之后,那股无限的能量仍然在透过他运作。时间愈紧迫,精力就愈强,好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疲倦。他勤练自己的身体,走路的步伐比从前更快,年龄比他小一半的人,都无法跟上他的脚步。只有躺在床上时,他才显得衰老,但是在早餐或午餐的讨论会上,或是在演讲时,他的每一条皱纹都消失了,他的皮肤如天人一般晶莹剔透。
九十岁的克里希那吉还是到处旅行、演讲,找寻那些清醒而又有能力觉察的心智。
1980年时克里希那吉告诉我,如果他停止演说,他的身体就会死亡。这副身体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披露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