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是一部悲天悯人的作品,充满着佛法的宏大背景,启迪着宗教般的救赎和顿悟。这部小说卷帙浩繁,人物众多,情节曲折,离奇惊变,却是从始至终环环相扣,因果相循,互为本体,所以要通读全卷,否则就会忘记或疏忽其中的微枝末节,体会不到每个人的宿命和解脱。
萧峰是一个挺悲壮的人物,他身上有美国硬汉的风骨和刚硬,也有中国传统精神的侠义和忠孝,但最终更像人类原罪的集中和化身。这个答案属于他自己,但他的问题却属于所有的人,不但是在场的丐帮、少林、大理、中原群豪,还包括我们每一个人,属于时代、民族和全人类。人类是有偏见有划分的,而且这种划分是相对的,你、我、你们、我们的认知也就显得狂妄和盲目。在整部小说中,不论是汉人攻打契丹,还是契丹攻击汉人,都看不到正义的旗帜和踪影,完全是杀戮和侵略,置万千生灵于不顾。玄渡在最后叹气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事情。萧峰的茫然在于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他超脱了以往凭借一己之力得报血海深仇从而使正义得到体现的英雄形象,而是如那位老神僧所说的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大英雄本能本色,这也使得他最后的折箭自尽更像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是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孤勇和牺牲。
基督教的教导是正向的,要升入天堂,而佛教的教诲是负向的,即为离苦,离苦之后会得到什么,是极乐还是悟道,需要自己去证实,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过程就是个人的修行。小说中的那位年老神僧,简直是神来之笔,他是全书中唯一一位没有预置伏笔没有结果交代的人物,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故事人物,而是一种点化的引领和开导,象征着佛教的爱、慈悲与智慧。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刚硬和力量,他形容枯瘦,行动迟缓,眼光茫然,全无精神,只是烧火扫地,操持杂役,甚至不列“玄、慧、虚、空”辈分排列,却浑身笼罩着柔和和慈爱。他的声音“浑厚祥和”,鸠摩智以“无相劫指”向老僧弹去后,“便似遇上了一层柔软之极、却又坚硬之极的屏障,嗤嗤几声响,指力变散的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玄生、玄灭向老僧行礼后,“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轻轻一吐,身不由己的便站将起来”。这也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以柔克刚,这位老僧就像是海洋,有其自身的博大和宽容,所有的浪花不管是欢快的、清浅的、汹涌的、澎湃的都在海的怀抱中,即允许存在,也允许汇流。
老神僧讲述萧远山和慕容博偷学少林武功的经历时,轻描淡写,历历如见,每一句话都简单至极,但却饱含深意,字里行间透着绵绵不尽的爱意,我们感受到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在场的诸位,汗毛倒竖,冷汗淋漓。他对萧远山和慕容博依然不是正向的治愈,还是负向的“离苦”,化解自身的豪气、戾气、怨气、恨气,“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佛教教导不带期望的生活,去掉所谓的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对错、正邪,就会剩下纯洁干净的人之本体,这才是人的本来面目。人以本体出生,然后迷误,再用诸般修行回归本体,这是一种彻悟的精神,内心的扭转,但比之初生的混沌无尘更多了生命的洞察,融合着欢笑和泪水,萧远山和慕容博最后的微笑非常美丽,最后的皈依也是彻底的臣服,可谓善果。
老神僧对武学和修禅的讲解更是妙之极矣,“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的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学障”,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于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制约。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利害的杀人法门了。”这段话的确是让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关于七十二绝技,神山、哲罗星、鸠摩智等在少林也有提到,鸠摩智以此自诩,玄生却想“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修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眼看鸠摩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就说每年能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哪也得七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道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种?”这就是普通人和有道高僧的差别,费劲费力,充满艰苦奋斗,总觉的力量来自于无止尽的占有。而得道高僧因为慈悲,已经不会去学。
虚竹和慕容复也是一对对应的人物,颇像林冲和鲁智深。林冲处处算计,处处小心,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鲁智深没那么多智计谋略,大大方方,爽爽快快,在梁山好汉中唯一得以善终。虚竹是一个顺天而为的人,没有无妄的个人欲求,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却在命运这种无意识的洪流中一路凯歌,得享天福。虚竹本性淳朴,做人做事首先是“舍”,处于一种给予的状态,而且他也只是去做,不求别人的报答,却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回报。慕容复出场的时候光鲜亮丽,一应俱全,看起来像是一个充满理想的人,胸怀大志,目标明确,但却永远在算计和利用,别说虚竹所做的舍己救人了,身边最亲近的王语嫣和四大家臣,都是他的筹码和棋子,小人之心,狭隘之心,他只想索取,只想为自己得到所谓的大业,却从不顾及身边唾手可得的幸福,最终是众叛亲离,郁郁不乐,永远生活在无休止的噩梦中。《圣经》有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可以说,是对虚竹和慕容复最好的脚注。
金庸先生写这部作品的时候,达到了怎样的人生境界,我们也很难界定一个文化大师的身份。故事的背后是书者的人格修为,风格的前提更是感受和思想的独创性,也是其更为深刻和复杂的东西。喜欢天龙八部,不仅仅在于它是韵律节奏和灵感想象的完美结合,更因其渗透着某种接近人类终极关怀的思想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