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要追求与大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还要追求人与自身的和谐
不知何故,成年以后我很少读长篇小说了,即使偶尔去读,也难得采用一字不漏的特殊方式。记忆中,读阎真的《沧浪之水》是个例外;而近日,读肖仁福的《待遇》又是一个例外。
由长江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的《待遇》,是肖仁福继《官运》、《位置》、《心腹》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小说讲述的是官员冯国富仕途上的起伏人生。楚南市委组织部常务
副部长冯国富正在权力日炽的时候,却突然被安排到政协去作副主席,成了一位有名无实的二线领导。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以后,冯国富的人生境遇立即发生了变化,从前他提拔和重用过的那些官员们都“躲瘟疫似的”渐渐疏远了他,甚而嘲笑和欺骗他。看到他大权旁落、“不中用了”,就连他的小车司机都敢跟他叫板,进而罢工,让人倍感世态炎凉!小说通过楚南官场各色人等对冯国富有权和无权时所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准确地呈现了现行官场的种种龉龃和虚伪的丑恶行径,透过官场中种种不正常的怪异现象,辛辣地讽刺和批判了当下这个官本位实足而令人忧虑的社会现实。
倘若小说仅仅是带着读者发一顿感慨,再加一通牢骚,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可喜的是作家并没有停留在此,而是顺着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和心路历程作了更深层次的开掘和探索。冯国富的心态由风光无限、志得意满,到走向苦闷、懊恼,乃至无奈和愤懑,但最后他还是在“佛禅”的感召下,让自己灵魂皈依于平淡和宁静,真正回到了普通人的角色上来,让自己能重新审视生活中的现实和权力,找到了本真的自我。小说最后写到:“从此,冯国富再也没要过专车,每天上下班都走路。”“他觉得走在平常的路上的感觉,既实在又自如。原来能走路就是一种待遇,上天给予的最丰厚的待遇!”我认为,这个结尾处理别有意味。
内容方面,《待遇》试图以传统文化,特别是依托宗教文化来传达主人公的心态变化过程,这可以说在当代文学史上是一个特别的尝试。
众所周知,尊重和保护宗教信仰自由是中国共产党基本的宗教政策,这表现了我们党的“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作家巧妙地借用政协这么一个特殊的平台,选择政协副主席这么一个特别的身份(分管“文史”和“佛教协会”),使得小说主人公有机会也有可能接受“佛禅”等宗教合理性思想理念的浸染。作家自然而然地赋予其小说内核以民俗、宗教、哲学等诸多生成性的文化精神与价值,不仅让读者获取了较丰富的文化信息含量,而且易使读者寻找和发现有利于当代人生存的文化智慧和文明的因子。从这样一个层面来理解,《待遇》显然超越了作家的前三部小说,那就是——不仅仅只是“原生态”的官场书写,不再是以谋权和用权为主要叙述对象,而是重在叙写主人公大权旁落后的人生况味;不再只是表现官场的争斗和升迁,而是以平和的心态、带着关怀去描写官场,着意表达作家通过作品人物特有的情绪感受,来引领读者(当下一个个忙忙碌碌的现代人)怎样从浮躁、功利、世俗、沉沦的生活泥潭里解脱出来的愿望和可能。读者阅读小说的过程既是一个感悟主人公大起大落的心态变化的过程,同时也是“润物无声”地领略人类传统文化魅力的过程。
毫无疑问,《待遇》在这方面的尝试和努力是有效的。我们知道,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拥有一种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它介入了人类普遍的文化活动和意识形态,这是由作家所处的这个特定时代决定的。当然,文化是一种精神的富有,是一种内心深处射放出来的书卷气,是优秀的作家必不可少的基本素质,深刻的思想蕴涵和深重的艺术分量显然是一个作家长期积累、才气和文化功底相结合的产物。
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虽然促进了国民物质利益的丰富,但同时也导致了国民精神中原有的价值观念与信仰体系的解体,人们开始从过去的一体化的价值观和信仰中分离出来,一时不免显得有点迷乱,于是人们各自渴望寻找适合于自己栖居的精神家园。在这样一种大文化背景下,有些怀抱独特的人士,包括一些官员和作家开始对宗教文化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小说中的冯国富参“禅”学“佛”也就无可非议了。
“佛”是什么?有人说,佛是“不语”——生活中确有一些事情“不语”比“语”好;也有人说,佛是“不争”——的确,现实中有许多东西你“争”也是“白争”!在人心日益迷乱的今天,作家认为,人有所信仰比毫无信仰好。有信仰,人就有所“畏惧”,有所“顾忌”,不至于丧失理智而变得疯狂;有信仰,就懂得“舍弃”,懂得“修行”,心中有“佛”,如同心中有日月,因而显得明亮,显得清爽!佛学实际上是一种特殊形态的思辨哲学,它不同于一般世俗的认识,它是一种彻底的否定形态的思维方法。佛教认识论的核心在于一个“空”字。在佛看来,“空”就是世间一切事物的本质、本性。事物其所以是虚幻不实,不在于它的不存在,而在于它的存在的暂时性;不在于它的无形无相,而在于其外在的相与内在的质都时时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了解这些,就不难理解小说中常悟禅师的“五白签”了,更不难理解作家在小说中对于“白”字的精妙解释了。
那么,“禅”又是什么呢?“禅”其实就是梵语“禅那”的简化,起先它并非佛教之专有名词,原为“静虑”、“静思维”之义。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禅”的意义已变化成佛法的同义词了。有人说“中国佛教的特质在禅”,这里的“禅”是指禅宗,那是因为禅宗自唐宋以来一直是中国佛教的主流。人们常说的“禅定”乃是一切解脱法的基础。没有禅定的人生和生活必定是散乱的,难以应对世俗的烦恼和浮躁,而“禅定”的生活,必定是圆满的、自足的、利他的、智慧的。
现实生活的争斗错综复杂(又岂止是官场?)使得许多善良正直的人们在瞬息万变的社会和日益尖锐的矛盾中饱受希望和绝望的折磨,在不可解脱的狂热与颓废的轮回中,似乎只有“佛”能保持难得的冷静与豁达,冷热之间,从容不迫,以寻求赖以依靠的精神定力!
因为个体的生命体验往往是对于生命本身的意义追问,是对人身根本问题的自我对话,它内存于个体生命之中,追问与对话中所形成的意念、思想、感受等等,不象社会集团意识那样只是作为一种观念存在,它们还将渗透到个体生命的气质、情绪、心理、习性等等人性的深层结构之中,不仅影响和制约着人的心理行为模式,而且,一旦形成就不容易化解。冯国富能够从权力的缠绕中“涅槃”出来,借“佛禅”思想的启迪,“化蛹为蝶”,实现入佛仕隐,逃避现实的混沌,从而使生活有了清新之气,有了空灵之趣,有了激活灵魂之精神,并且因这种方式而获得人生境界的提升。
今天,我们提倡构建“和谐”社会。我想,人类要建立和谐社会,不仅要追求与大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还要追求人与自身的和谐。特别是对于个体的人来说,现实中有许许多多的诱惑与矛盾需要靠人们自身的心灵去调适、去安妥。人必须要有一个能产生和谐的“心灵源”,要能在万象繁复的矛盾冲突中寻求“宁静”与“平和”,以期达到与宇宙万物及自身的“融合”状态。《待遇》在这个方面或许能给读者有所启迪。
此外,小说在叙述过程中,作者还适当地穿插了一些对联、诗词、签辞,以及关于方言的戏说等等,无不给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思维与审美空间,从而开拓出了更加丰富和深长的文化意蕴。
小说延续着肖仁福一贯的从容自如、机智风趣的艺术风格,文字朴质、流丽,具有亲和力,情节圆润自然、高度写真而富有张力。
以上优势,大概就是肖仁福的小说素来受到广大读者青睐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