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雨露,哪得均沾?
宝玉爱博,贾母也不例外。宝玉的泛爱是针对一切美貌的“女儿”、少妇和女性化的男人,而老太太的泛爱则是对孙子孙女、亲友、丫头、以及一切“可怜见的”,亲自抚养宝玉并一干孙女、堂孙女、外孙女、侄孙女,关照孙媳妇、重孙媳妇,善待亲友、丫头,且“惜老怜贫”。
然而老祖宗子孙既多,难免有个亲疏,老祖宗喜欢的,就占了便宜,多分点阳光雨露。
老祖宗的标准在清虚观打醮一回说得清楚:“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简简单单两条:模样儿俊、性格儿好。若说这单是为宝玉娶媳妇的标准做不得数,那就看老太太寿日: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老太太心中喜欢,因此享受了族中几房“二十来个”孙女儿本享受不到的待遇,“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还留下“顽两日再去”。
根据这个标准,宝玉自然比贾环占了先,平日里连“灯穗子”都怕“招下灰来迷了眼”。宝玉魇魔,几乎死去,贾母“如同摘心去肝一般”。宝玉挨打,贾母气得直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看了宝玉“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
黛玉是外孙女儿,宝钗是亲戚家的孙女,和李纨、宝玉占了四大处,迎、探、惜三姐妹却反居其下;三姐妹中也有差别,探春见得太妃,迎春、惜春姐妹见不得。宝琴最投老太太的缘法,“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还把宝玉都不舍得给的凫靥裘给了宝琴。
不单小姐们如此,贾母对这几个模样儿好,行事又好的丫鬟也是倍加疼爱。离了鸳鸯,贾母是连饭也吃不安生的,贾赦欲娶鸳鸯,贾母大发雷霆“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凤姐泼醋之后贾母“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把袭人、晴雯给宝玉,紫鹃给黛玉。
须知“平、袭、紫、鸳”生的都是极好的,行事作人,“温柔可靠”,晴雯呢,“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只怕还在四人之上。
若是天生模样儿不够俊,性格儿不够好,想得老太太的欢心,还有一条路,那就成为“可怜见的”。
秋纹送花,贾母怜惜“可怜见的,生的单柔”,“叫人拿几百钱”;吃饭时唤鸳鸯、琥珀同吃,又唤银蝶:“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心性愚顽”的呆大姐,也颇得贾母喜欢。
宝钗生日,“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细看时益发可怜见”,贾母就“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清虚观打醮,十二三岁的小道士犯了错被凤姐打,贾母怜惜“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也是“可怜见的”,让贾珍“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需针一针的偏心
小时候学习左传,都是从“郑伯克段于鄢”开始的,所谓孔子春秋笔法,尽于此六字。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段,为其讨要京城为封地,又揣掇其谋反,结果被杀,郑庄公也发誓不到黄泉,不见姜氏。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贾赦是嫡长子,袭了官,不得居于正室,只合住“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院子里,“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贾政是次子,却住在“仪门内大院落”,“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贾琏、凤姐是贾赦子、媳,又和贾母、贾政王夫人一并住在荣国府大院内。
家务本当由贾赦之妻邢夫人掌管,偏不为贾母喜欢,由贾政之妻王夫人掌管。说由王夫人掌管,偏又由贾赦的儿子贾琏“帮着料理些家务”。说由贾琏料理,偏又由贾赦儿媳、贾琏之妻、王夫人内侄女王熙凤掌握实权,“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
贾琏醉里吐了真言“都是老太太惯的他”,这些偏心,贾政尚且委婉的要叫“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何况贾赦?果然说出偏心母亲的笑话来: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母的偏心,更发展为纵容。贾宝玉本该“自是别院另室的”,因“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黛玉既进贾府,住在碧纱橱里,本来宝玉是要挪到套间暖阁儿里,“想了一想”,偏又许了在碧纱橱外安歇。
贾府的规矩,教训儿子是要“天天打”的,竟像“审贼”。贾政也曾依着家教管过,因“老太太护在头里”,贾政只有自废武功,“苦苦叩求认罪”,“如今也不敢管了”,甚至“没有上过正经学堂”。宝玉不成材,贾母的责任最大,君不见触龙说赵太后?
贾府的衰亡,贾母也需负极大的责任。
贾母的偏心和不顾礼法,养成了贾府的奴仆势利。贾母寿日,留下喜鸾和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吩咐下来:“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照得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上行下效,奴仆们学会的,只是势利眼,老太太喜欢的就是重要的,以此类推。
赵主父胡服骑射,一代明君,终因废长立幼,饿死沙丘宫的。周昌一句“臣期…期不奉诏”,刘邦终于也没立成幼子,可转眼间吕后把戚夫人变成了人彘,如意自然也活不下去。老太太寿终正寝,还是“惜老怜贫”积了福。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强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各色人等,对人生无常的认识都是根深蒂固的,各色的人生选择依然不同,红色选择了“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种“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人生态度,蓝色在“极宴娱心意”的同时,会想到“戚戚何所迫?”,“对酒当歌”的下句,就是“人生几何?”,黄色则强调“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总体来说,中国人有及时行乐的遗传基因,虽然圣贤如朱子,总在谆谆教导“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然而更圣贤如孔子哀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同时,点头赞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庄周痛苦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时候,断下结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李白在感伤人生苦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后,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杜秋娘“劝君惜取少年时”也是要“花开堪折直须折”,刘伶更绝,平时携酒出游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派人拿着铁锹跟着,“死便埋我”。
宝玉四首《即事》诗“作尽安福尊荣之贵介公子”,写尽宝玉“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可与金圣叹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合看,《芙蓉女儿诔》中怀念的,也是以前的种种快乐,怪不得林语堂感叹“可怜的拜伦,他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候!”
另外一个安享荣华富贵的的主是贾母,“极爱寻快乐的”,生活兴趣爱好广泛,吃喝玩乐,无所不通,吃要食不厌精,玩要新奇别致。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把饮食男女列入最低层级,贾母显然是不能认同的,吃喝玩乐,才是生命的真谛,才是人生的目标呢。
吃要食不厌精
吃是贾母的一大享受,“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
比自己吃更有兴趣的,是给别人吃。给秦可卿“枣泥馅的山药糕”,让刘姥姥吃“茄鲞”,给凤姐“红稻米粥”,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唱戏的也常得赏,元宵节命拿“各色果子元宵”给“小孩子们”,中秋节“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
比给别人吃更有兴趣的,是看别人吃。贾母招供“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中秋夜宴嫌人少,叫了鸳鸯、琥珀、银蝶同吃;为刘姥姥,是“两宴大观园”。
玩要新奇别致
贾母自幼就好玩,小时候就“同姊妹们天天顽去”,现在七八十的高龄,兴趣依然不减,下雪天还跑到园子里来赏雪。中秋赏月上凸碧山庄,王夫人虽“不过百余步”,但恐“石上苔滑”,建议“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倒愿意“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众人搀扶而上。
贾母是“爱热闹的”,“极有兴头”,不仅自己好玩,更愿意拉着别人一起玩。“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带着刘姥姥是“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清虚观打醮,拉着薛姨妈、纨、凤、钗、黛、玉、迎、探、惜等众人都去,“贾母越发心中喜欢”。这一日是“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以至于“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
贾母玩得花样极多,有听戏、有斗牌、有灯谜,有两宴大观园,有三宣牙牌令,中秋赏月闻笛,元宵夜宴箫管,同是击鼓传花,元宵传红梅,中秋传桂花,都是应景的。而且喜欢时不时“改个样儿”,宝钗生日她“蠲资二十两”,凤姐生日又“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
贾母的威严
贾母虽然是红色,“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年长之后,很有威严感,贾氏族长、掌管宁国府的贾珍、掌管荣国府的贾政、独门另过的贾赦,都挨过老太太的批。在她跟前,凤姐也只敢说几个半奉承半打趣的笑话,除了鸳鸯,谁也不敢驳老太太的回。
贾母对礼数颇为在意,发表过几次重要的论断:
袭人居孝,没来参加元宵夜宴,贾母虽“听了点头”,却又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掰谎记:“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对甄家四位媳妇:“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最厉害的一次,是贾母知道园内“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即刻想到“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立命查清,“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
迎春的乳母该打四十大板,撵出不许再入。黛玉、宝钗、探春等“物伤其类”,起身求情,贾母也极坚决:“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正儿八经的家务,贾母只管过这么一次,其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还在凤姐之上,老太太的黄色修炼,真不是盖的。